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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初相见

寒舟渡

京城高大的灰色城墙在地平线上显露轮廓时,聂锋勒停了战马。

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甲胄下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与李崇信派出的报捷小队同行,一路未曾有多少耽搁,但越靠近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他的心情却越是复杂难言。

黑山隘口的血与火、硝烟与绝望,仿佛被隔绝在了身后那片遥远的苦寒之地。眼前的京城,依旧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甚至因年节将近而透出几分虚假的繁华热闹。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窒息感。

同行的兵部小吏显然轻松了许多,脸上甚至带上了笑容,回头催促道:“聂将军,快些吧,早些交了差,您也好早些回驿馆歇息。这一路辛苦,兵部的大人们想必也等急了。”

聂锋沉默地点点头,催马跟上。他带来的朔风军残部已被安置在京都大营暂歇,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两名同样伤痕累累的亲兵。他们三人沉默地骑行在喧闹的街道上,如同几块投入沸水中的坚冰,与周遭的软红十丈格格不入。

入城,交割文书,前往兵部述职。

兵部的堂官们公式化地接待了他,听着他简略甚至可以说是枯燥的战报陈述——如何御敌,如何死守,如何等到援军。他们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损耗过度的兵器是否还有维修的价值。对于朔风军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烈,对于萧令仪等人的牺牲,他们只是淡淡地表示“已知晓,必当呈报陛下,予以抚恤”,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聂锋握紧了拳,指甲嵌进掌心,用疼痛压下心头翻涌的悲愤与恶心。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热血冲头的少年将军,深知在这座皇城里,眼泪和愤怒是最无用的东西。

冗长而压抑的述职终于结束。一名侍郎模样的官员最后说道:“聂将军忠勇可嘉,陛下必有封赏。将军且先回驿馆好生休养,等候陛下召见吧。”

走出兵部那压抑沉重的大门,重新站在冬日的阳光下,聂锋竟有种重见天日之感。空气依旧冰冷,却比里面那股陈腐的官僚气息要清新得多。

“将军,我们去哪儿?”一名亲兵低声问道。

聂锋沉默了片刻。他应该回驿馆,清洗这一身风尘血污,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召见。

但是…

他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罢了,回驿馆吧"

聂锋在京畿驿馆安顿下来不久,身上的血污尚未洗净,兵部公式化的抚慰言犹在耳,房门便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来的不是兵部的官吏,也不是旧日同僚,而是一个穿着靛蓝色棉袍、面容寻常到扔进人海便再难寻见的男子。男子举止低调,眼神却沉静,对着开门后神色警惕的聂锋微微一礼,声音平稳无波:

“可是聂锋聂将军?敝姓灰,奉家主之命,特来请将军过府一叙。”

聂锋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来人:“你家主人是?”

“家主姓江,上秋下酌。”男子语气依旧平淡,却递上了一个小小的信物——那是一枚打磨光滑、却略显陈旧的木质小马,马背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痕。

聂锋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木马……他依稀记得是很多年前,他嫌弃小弟哭闹随手削了丢给他的粗糙玩意儿,后来似乎又被他随手送给了谁?具体细节早已模糊在岁月的沙尘里,但这独特的刀痕和他当年笨拙的手艺,他还有点印象。

怎么会在这个“灰”姓男子手中?又怎么会和那个神秘的江秋酌扯上关系?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这信物无疑勾起了他最深的好奇,也隐约印证了对方并非空口无凭。兵部那套官僚做派让他憋闷,而这里,似乎有一条直通谜底的捷径。

“带路。”聂锋没有过多犹豫,沉声道。他甚至没换下那身沾染风尘与血气的常服。

马车并未驶向繁华地段,而是七拐八绕,进入了一条幽静深巷,停在一处白墙黛瓦、门庭并不显赫的宅院后门。

灰衣男子引着聂锋入内。宅院内部却别有洞天,曲径通幽,布置清雅,一草一木皆见匠心,与外表的朴素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冷寂的气息。

最终,他们在一间敞开着槅扇的书房前停下。室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江秋酌就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披一件厚重的雪狐裘,膝盖上盖着薄毯,正低头看着一卷书。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聂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异常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尽的青涩感,但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浅淡,唯有一双眼睛,黑得纯粹,深不见底,像是蕴藏着整片寒冬的夜空。他看起来病弱得仿佛随时会咳血,可那眼神却冷静、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与他外表的脆弱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他看见聂锋,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聂将军,冒昧相请,失礼了。请坐。”

他的目光在聂锋未及更换的衣衫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并无太多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的完好程度。

聂锋依言在对面坐下,身体不自觉挺得笔直,如同仍在军中。他直接开门见山:“江公子。黑山隘口,多谢。”

江秋酌轻轻放下书卷,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淡,几乎看不见:“将军不必谢我。各取所需罢了。”

“各取所需?”聂锋皱眉,“聂某不知,身陷绝境,有何可供公子所需的?”

“将军活着,并且回到了京城,便是目前对我最大的‘所需’。”江秋酌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将军在兵部述职,想必不太痛快吧?”

聂锋心中一凛,他刚从兵部出来不久,对方竟已知晓?这份情报能力……

“朝廷衮衮诸公,自有其考量。”聂锋压下心惊,沉声道。

“考量如何权衡利弊,如何瓜分功劳,又如何将失利之责推诿于人吗?”江秋酌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淡淡的讥诮,却引得他掩唇低咳了两声。

聂锋沉默。对方的话,尖刻却直指核心。

“将军今日之后,有何打算?”江秋酌缓过气,问道。

“等陛下召见,听候朝廷安排。”

“若安排不如意呢?”江秋酌看着他,目光深邃,“将军一身本事,难道就甘心被闲置、被抹杀功劳,甚至……成为某些人脱罪的替罪羊?”

聂锋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江秋酌:“公子何意?”

“字面意思。”江秋酌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京城非边关,不是仅凭勇武就能活下去的地方。将军若想为死去的弟兄讨个公道,若还想在这漩涡中保住自身,或许……”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具分量,“需要一个新的盟友。”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聂锋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病弱又危险的年轻人。他知道,对方是在招揽,或者说,是在提出一场交易。他抛出了诱饵——情报、援助,甚至可能是“公道”。

而代价,或许是他的忠诚,他的力量,乃至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涡。

“为什么是我?”聂锋最终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江秋酌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卷边缘,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因为将军是柄锋利的刀,而恰巧,我需要一柄这样的刀。更因为……我看厌了忠骨埋于雪,而蠹虫安享堂皇。”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足够说服此刻的聂锋。

聂锋沉吟良久。他想起了黑山隘口的绝望,想起了萧令仪最后的眼神,想起了兵部官员冷漠的脸孔。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毅:“聂某需要做什么?”

江秋酌似乎并不意外他的选择,只轻轻颔首:“眼下,将军只需安心养伤,等待召见。届时,无论陛下有何封赏,坦然受之便可。其余事宜,我自会安排人告知将军。”

他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要求,却已然划定了界限。

“好。”聂锋起身,干脆利落,“既如此,聂某告辞。”

“灰鹞,送将军。”江秋酌并未挽留。

离开那间温暖却令人窒息的书房,重新走到寒冷的室外,聂锋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中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陷入了更深的局中。

但他知道,从踏入那扇门开始,他已别无选择。

或者说,从他收到第一只寒鸦传来的竹管时,他就已经踏上了对方铺设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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