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馆并未等候太久,宫里的旨意便到了。宣召聂锋即刻入宫觐见。
传旨的内侍面无表情,声音尖细平板,透着一股宫廷特有的冷漠。聂锋换上了一身勉强合体的崭新武将常服,伤痕在布料下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情绪,跟着内侍,沉默地走向那座帝国最核心的宫殿。
紫宸殿内,熏香袅袅,温暖如春,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
老皇帝并未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而是斜倚在暖阁的软榻里,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脸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浮肿和灰败,唯有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偶尔掠过一丝属于帝王的精光。太子与几位重臣,包括兵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那位刚直敢言的谢知白御史,皆垂手侍立在下方。
聂锋依礼叩拜,山呼万岁。动作间,甲胄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
“起来吧。”老皇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沙哑,“你便是聂锋?聂家的那个小子?”
“回陛下,正是末将。”聂锋起身,垂首敛目,姿态恭敬。
“嗯……黑山隘口的事,李崇信和兵部的折子,朕都看过了。”老皇帝慢慢说着,语速很慢,似乎说几句话都要耗费不少力气,“能以数百残兵,力拒狄虏数千精锐,坚守至援军到来,……甚好,没有辱没你父亲的威名。”
“末将不敢居功!全赖将士用命,死战不退!更有赖陛下洪福,李将军援军及时!”聂锋沉声回应,语气刻板,却符合他武将的身份和此刻的场景。
“死战不退……”老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兵部尚书,“是啊,都是忠勇的好儿郎。只是,朕听闻,援军似乎到的……并不那么‘及时’?”
兵部尚书身子微微一颤,连忙出列躬身:“陛下息怒!此事臣已详查,实是因军械粮草调配偶有阻滞,加之冬日驿道难行,以致李将军部延误了数日。臣已责令相关司衙深刻反省,并对玩忽职守者进行了责罚!”他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畅道出,将一场可能涉及党争和渎职的大罪,轻飘飘地归咎于“阻滞”和“难行”。
侍立在侧的太子眼皮微抬,瞥了兵部尚书一眼,并未言语。
谢知白却忽然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臣以为,尚书大人所言恐难尽实!黑山隘口军情如火,何等重要?纵有千难万阻,亦应想方设法克服!岂能一句‘阻滞’‘难行’便轻描淡写揭过?致使数百忠魂埋骨边关,此绝非简单‘玩忽职守’可掩盖!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追究相关人等贻误军机之重罪!”
老皇帝眯了眯眼,目光在谢知白和兵部尚书之间转了转,并未立刻表态,反而看向了聂锋:“聂将军,你身在前线,以为如何?”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聂锋身上。
兵部尚书眼神微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谢知白则目光灼灼,期待他能说出实情。太子依旧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事外。
聂锋感到后背沁出细微的冷汗。他知道,这是考验,也是抉择。江秋酌那句“坦然受之”的嘱咐言犹在耳,但他此刻若完全顺着兵部的话说,无疑是对死去的萧令仪和众多弟兄的背叛。
他沉默一瞬,再次躬身,声音沉痛却克制:“回陛下!末将只知道,黑山隘口每一刻都有弟兄战死。援军迟来一刻,便是多一刻的鲜血和白骨。至于朝廷调度因何延误,末将远在边关,实不知情。但……但末将相信,陛下圣明,朝廷诸公……必不愿见将士寒心。”
他没有直接指责兵部,却强调了伤亡的惨重和时间的紧迫,最后更是将问题巧妙地抛回给“陛下圣明”和“朝廷诸公”,言辞看似恭顺,实则暗藏机锋。
老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笑声沙哑:“呵……倒是学了几分圆滑。”他不再追问,转而道,“无论如何,坚守隘口,力挫狄虏,总是大功一件。聂锋,你想要什么赏赐?”
聂锋立刻单膝跪地:“为国尽忠,乃末将本分!阵亡将士抚恤若能优厚,伤残者能得安置,便是对末将最大的赏赐!末将个人,别无他求!”
这番回答,既全了忠义之名,也凸显了体恤下属的将帅之心,令人挑不出错处。
老皇帝似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嗯,不居功,不忘本,很好。朕便加封你为骁骑尉,领朔风将军衔,赏金百两,绢帛百匹。阵亡及伤残将士,兵部会同户部,务必从优抚恤,不得有误!”
“末将,谢陛下隆恩!”聂锋叩首。骁骑尉是勋官,朔风将军是虚衔,听着好听,实则并无太多实权,但赏赐和抚恤总算落实了。这结果,似乎早已在预料之中。
“好了,朕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老皇帝挥了挥手,显露出疲惫之态。
众人依序退出暖阁。
刚走出殿门,兵部尚书便冷冷地瞥了聂锋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太子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难辨,随即在宫人簇拥下离开。
只有谢知白放缓了脚步,与聂锋并行了一段。老者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赞许和遗憾:“聂将军今日应对,尚有风骨。只是……哎,庙堂之高,非止边关之险,将军日后还需慎之又慎。”
聂锋知道他在提醒自己方才的发言得罪了兵部,拱手道:“多谢御史大人提点。”
谢知白摇摇头,叹道:“非是老夫之功。若非有人……”他话说一半,似有顾忌,便停住了,只道,“将军好自为之。”说罢,也加快步伐离开了。
聂锋独自走在出宫的漫长甬道上,高大的宫墙投下沉重的阴影。
有人?谢知白话中的“有人”,指的是谁?是他在御前仗义执言?还是……另有人推动?
他想起江秋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今日殿上的一切,是否早已在他的预料甚至掌控之中?皇帝的赏赐,兵部的忌惮,谢知白的声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暗中牵引着。
孤狼虽得封赏,却已彻底踏入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