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茈”。
这个名字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落在死寂的心湖上,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带来一种奇异而短暂的宁静。他周身散发出的温和咒力,如同初春的阳光,无声地驱散着附骨之疽般的寒意和恐惧。森林回应着他的意志,草木低语,形成一道柔韧而强大的屏障,将外界那两道疯狂追逐的气息暂时模糊、推远。
安全?
这个词汇太过奢侈,几乎让我产生眩晕感。我蜷缩在厚厚的落叶上,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临时巢穴的幼兽,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可能是虚假的安宁。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尖叫抗议,灵魂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庇护而微微颤抖。
他——茈,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棵巨大的杉树下,目光依旧深邃而悲悯,仿佛能容纳我所有的狼狈与绝望。他没有追问我的来历,没有探究我身上的异常,只是提供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这种沉默的包容,比任何追问都更让我想哭。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谢谢?还是求救?哪一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此时。
我灵魂深处,那一点刚刚因厌烦而沉寂下去的冰冷意志,似乎被茈身上那股温和、古老、却又带着某种特殊“频率”的咒力所触动。
它没有“苏醒”,甚至没有清晰的“意识”。
更像是一种……基于同源本质的、极其微弱的……“共鸣”?
仿佛沉睡的巨兽在巢穴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散发出一丝极其微渺的气息。
仅仅是一丝。
甚至不足以称之为波动。
但对于站在那里的茈来说,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他温和的神情骤然凝固!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瞬间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是极致的震惊,是无法理解的困惑,是某种被瞬间触动的、深埋了无数岁月的……记忆开关!
他周身那温和的咒力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不受控制的荡漾,周围的草木随之不安地摇摆起来!
“这是……?!”他失声低语,向前猛地踏出一步,目光如炬,死死地锁定我,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我灵魂最核心的秘密!
“不可能……这股气息……明明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自我怀疑,“……但为何……会在你……?”
他的反应让我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到极致!恐惧如同冰锥,刺穿短暂的安宁!
他又是一个……因为“那个”而……
然而,预期的疯狂并未降临。
茈眼中的震惊和混乱如同潮水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虽仍有波澜,却已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那情绪里,有悲伤,有了然,有无奈,还有一种……深切的怜悯。
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注定了悲剧结局的、可怜的祭品。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祂’的……碎片……竟然选择了……这样的容器……”
他明白了。
他知晓了我灵魂深处那东西的来历。
而他称呼其为——“祂”。
那个沉睡于混沌、定义了规则的……“意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他会怎么做?像五条悟一样囚禁我?像宿傩一样想要吞噬我?还是像G.O.S.S.一样将我“格式化”?
茈似乎看穿了我的恐惧。
他周身的咒力缓缓平复下来,重新变得温和,却比之前多了一份沉重的底色。他缓缓摇头,眼神悲悯。
“可怜的孩子……”他轻声道,“被‘祂’的一丝余晖卷入,这并非你的罪过,却是你无法挣脱的宿命。”
他再次抬起手,这一次,指尖凝聚的淡绿色咒力更加浓郁,带着一种安抚和治愈的力量,遥遥笼罩向我。
“我无法替你解除这枷锁。”他的声音温和却残酷地陈述着事实,“‘祂’的本质,非我能触碰。我也无法长久庇护你。外面的追寻者……他们与‘祂’的牵连,比你想得更深。他们终会找到这里。”
淡绿色的光晕融入我的身体,温暖的力量舒缓着撕裂的肌肉和神经,却无法温暖那颗沉入冰窖的心。
“那我……该怎么办?”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茈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森林深处,仿佛在眺望某种遥远的、早已注定的未来。
“离开。”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离开这个国度。离开这片被‘祂’的规则所笼罩、也因此被‘祂’的碎片所吸引的土地。”
“去往西方,跨过海洋。那片大陆的规则……有所不同。或许能……暂时干扰那些追寻者的感知,为你争取一丝……喘息的时间。”
西方?
另一个大陆?
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我现在连走出这片森林都困难!
“我……怎么去?”绝望再次涌上。
茈收回目光,看向我。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古老的、用枯木雕刻而成的护符,上面刻着复杂的、我从未见过的符文,中心镶嵌着一颗微微发光的、如同露珠般的宝石。
“拿着它。”他将护符轻轻抛给我。护符落入我手中,触手温润,散发着与茈同源的、宁静的森林气息。
“它会指引你方向,并在穿越边界时,为你提供一次性的庇护。”茈解释道,“但这庇护极其微弱,且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你必须在那之前,找到办法彻底隐匿自身,或者……找到那片大陆上,或许存在的、能理解你状况的‘同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极其凝重:
“记住,这并非解脱,只是延缓。‘祂’的碎片在你体内,无论你去往何方,终会成为风暴的中心。而你灵魂深处的那一点‘本质’……它既是灾难的源泉,或许……也是你唯一能依靠的、最后的‘武器’。”
“学会感知它,理解它,哪怕只能引导它亿万分之一的力量……或许,能在绝境中,为你争得一线生机。”
学会引导它?那个冰冷漠然、只会被动反应、甚至需要支付未知“代价”的东西?
这比穿越海洋更加渺茫!
我还想再问什么。
茈却忽然脸色微变,猛地抬头望向森林的某个方向。他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们来了。”他声音低沉,“比预想的更快。”
他不再看我,双手快速结印,周身咒力澎湃涌动,与整片森林共鸣!
“走吧!”他低喝道,“沿着月光的方向,不要回头!”
脚下的落叶无风自动,托起我的身体,如同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推动,向着森林西方急速滑行而去!
我猛地回头。
只见茈站在原地,白色的羽织在骤然激荡的夜风中猎作响。他面对着森林深处那两道以恐怖速度逼近的、撕裂夜空的疯狂气息,缓缓张开了双臂。
巨大的、古老的树木如同苏醒的巨人,拔地而起,根系与枝干疯狂交织,形成一道横亘天地的绿色壁垒!无尽的藤蔓如同狂舞的巨蟒,缠绕其上,散发出磅礴的生机与守护之力!
他在用整片森林的力量,为我做最后的阻挡!
“茈——!”我喊出他的名字,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扯碎。
视线急速后退,他的身影在巨大的森林壁垒前变得越来越小,最终被彻底遮挡。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壁垒之外,那冲天而起的、冰冷的苍蓝与暴戾的暗红,狠狠撞在翠绿屏障上的毁灭光景!
以及,茈那平静而决绝的、消散在风中的最后话语:
“活下去……”
巨大的轰鸣声、诅咒的咆哮、以及森林哀鸣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身后。
月光如冷霜,铺洒出一条苍白的小径。
我握着那枚温润的木质护符,被森林的力量推送着,向着未知的、茫茫的西方,亡命奔逃。
身后的故土,已成炼狱。
前方的彼岸,是未知的深渊。
而体内沉睡的“碎片”,是唯一的、冰冷的、伴我同行的……诅咒与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