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冰冷地呜咽,冲刷着桥墩下的卵石,也冲刷着我几乎冻结的神经。桥洞的阴影浓重得像墨,将我彻底吞没。远处小镇的灯火遥不可及,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幻影。饥饿和寒冷不再是感官上的折磨,而是变成了存在的背景音,一种永恒的低频噪音。
流放者。
这个词在空寂的脑海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
我蜷缩着,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身下潮湿的泥沙,试图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掌心那点木质护符的残骸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即将消散的暖意。
不能停下。
停下就是等死。
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河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和虚弱而发软,扶着粗糙冰冷的桥墩才勉强站稳。
必须找到食物。必须恢复体力。必须……活下去。
脑内那冰冷的提示音没有再响起,但它刻下的生存法则如同鞭子,抽打着我的意志。
我摸索着走出桥洞,沿着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月光惨淡,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路。感知如同脆弱的蛛丝,尽可能地向四周蔓延,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能量波动,同时也搜寻着可以果腹的东西。
野果。植物的根茎。甚至……虫子。
胃部剧烈地抽搐着,发出抗议的轰鸣。属于“人”的尊严在极致的生存压力下,正在一点点瓦解。
就在我几乎要向一只爬过脚边的甲虫伸出手时——
一阵极其微弱的、与周围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是之前那恐怖的空间波动。
更微弱,更……“人工”?带着一种奇特的、类似之前那个小巫女身上的信仰之力,却又更加驳杂、微弱。
波动来自河滩上游,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
我屏住呼吸,压下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拨开湿冷的芦苇。
眼前是一片小小的、被遗忘的河湾。水边,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根已经褪色的木杆,上面缠着破旧的、写着模糊字符的布条。岸边,放着几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些早已腐烂干瘪的果实和谷物,像是某种……简陋的祭品?
而在祭品前方,靠近水面的泥地上……
一团微弱、柔和的白色光晕,正在轻轻起伏。
那光晕只有拳头大小,形态不定,像是一团凝聚的雾气,又像是一个沉睡的、模糊的小动物轮廓。它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很弱,正面,温和,带着一种懵懂的、未经世事的气息。
是……这个世界的“精灵”?或者某种弱小的自然灵体?
我愣住了。
这种东西……也能提供能量吗?
灵魂深处那点冰冷的碎片毫无反应,显然对这种低劣的、弱小的能量源不屑一顾。
但我的身体,我的饥饿感,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一种原始的、掠夺的本能悄然抬头。
我盯着那团毫无防备的光晕,手指微微蜷缩。
它太弱小了,甚至可能都没有完整的意识。
吞噬它……或许能稍微缓解这磨人的饥饿……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嘶嘶地诱惑着。
就在我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团光晕的瞬间——
“呜……”
一声极其细微、虚弱,却清晰无比的呜咽声,从那光晕中传了出来。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然的、纯粹的……恐惧。
它在害怕。
害怕我这个突然出现的、散发着冰冷与不详气息的……入侵者。
我的动作猛地僵住。
手指悬停在半空,离那团微微颤抖的光晕只有寸许之遥。
那声本能的、源自弱小生命对强大威胁恐惧的呜咽,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早已冰封麻木的心脏。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
在五条悟的囚笼里,在宿傩的觊觎下,在无数追逐和恶意中……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哀鸣。
掠夺?吞噬?
我和那些追逐我的“疯子”,又有什么区别?
一股巨大的、自我厌弃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我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那团微弱的光烫伤了一样,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在冰冷的河水里。
那团光晕似乎感知到威胁离去,颤抖慢慢停止,又恢复了那种懵懂的、缓慢起伏的状态,继续它安静的沉睡。
我靠在身后的芦苇丛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再次浸透了我偷来的卫衣。
好饿……
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扭曲着,灼烧着。
但另一种更深沉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饥饿与空虚,却因为刚才那瞬间的动摇和自厌,而变得更加尖锐。
不能……变成那样……
我缓缓滑坐到泥地上,抱紧了双臂,指甲深深掐进胳膊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啃噬一切的饥饿感和……孤独感。
月光洒在河面上,泛着破碎的银光。
这个世界很和平,很温暖。
但这份和平与温暖,不属于我。
我只是一个被错误投递到此地的、散发着灾难气息的……废弃物。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时——
啪嗒。
一个轻飘飘的东西,从我对面岸边的芦苇丛里被扔了出来,落在我的脚边。
是一个小小的、用干净荷叶包裹着的饭团。
还散发着微弱的、温热的气息。
我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对岸的芦苇丛。
那里,窸窸窣窣响动了几下。
然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有些犹豫地、慢吞吞地从芦苇后面挪了出来。
月光照亮了他的轮廓。
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沾着一点泥灰。他手里捏着另一只饭团,正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隔着不宽的河面,怯生生地、又带着十足好奇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干净,没有大人那种审视和怀疑,只有孩子气的探究和一点点……或许是同病相怜的意味?他看起来也是个流浪儿。
他指了指我脚边的饭团,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吃”的手势。
然后,不等我反应,他像是有点害怕,又有点害羞,转身哧溜一下,飞快地钻回茂密的芦苇丛里,跑掉了。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只留下我。
和那个静静躺在我脚边、散发着食物温热香气的……荷叶饭团。
我盯着那个饭团,很久很久。
身体因为饥饿而在疯狂叫嚣,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
但我的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给我?
看出我的狼狈?一时的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警告:接受未知来源馈赠。风险未知。】脑内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
我知道有风险。
可能被下毒,可能被跟踪,可能暴露位置……
但是……
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类的善意,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微不足道,却清晰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捡起了那个荷叶饭团。
还很温热。隔着荷叶,能感受到米饭柔软的质感。
我剥开荷叶,露出了里面白生生的米饭,中间似乎还夹着一点点咸菜之类的东西。
很简陋。
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不含任何目的、任何算计的……“给予”。
我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米饭粗糙的口感混合着咸菜的滋味,算不上好吃,甚至有些刮喉咙。
但我却吃得很快,很急,几乎是狼吞虎咽,仿佛要将这短暂的、虚假的温暖也一并吞吃入腹。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想要涌出来,又被我死死地憋了回去。
不能哭。
哭了,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吃完最后一口饭团,我将荷叶仔细地折好,塞进口袋里。胃里有了食物,身体恢复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力气,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好像更加空荡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团依旧在安静沉睡的微弱光晕,转身,默默地离开了这片河湾。
沿着河滩,继续向西。
不知走了多久,天际开始泛起灰白色的光。
在一片远离道路的、荒草丛生的土坡后面,我发现了一个被废弃的、半埋在地下的水泥管道。入口被茂密的杂草遮挡,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土腥和霉菌的味道。
但足够隐蔽。
我拨开杂草,蜷缩着钻了进去。
管道内部空间不大,但能遮风避雨。我靠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内壁上,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外面,天光渐渐亮起,远处传来了隐约的车辆声和鸟鸣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这个和平的世界来说,是平凡的一天。
对我而言,是挣扎求存的、新的轮回。
我闭上眼睛,试图休息,恢复体力。
但一闭上眼,就是五条悟那双冰冷的六眼,宿傩贪婪的狂笑,管理者无情的放逐白光,还有那个小巫女茫然按住额头的画面……
以及……
脚边那个温热的饭团。
和那个小男孩怯生生又好奇的眼神。
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在脑中交织,撕扯。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淹没了紧绷的神经。
我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水泥管道里,蜷缩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冰冷的观测回廊,站在那口光井之前。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轻极淡的、似乎跨越了无尽时空的……
叹息。
【观测继续。】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