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无垠的,死寂的,只有风卷着沙粒永无止境地呼啸,像亿万把细小的锉刀,打磨着所剩无几的意志和裸露的皮肤。阳光毒辣,将一切水分从体内强行榨取,嘴唇干裂出血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灼烧感。
阿响跟在我身后,脚步踉跄,这个在废墟中长大的少年显然也从未经历过如此严酷的环境。他时不时担忧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的状态更糟,“潜行”协议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不仅封锁力量,更加倍消耗着本就濒临枯竭的体能。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虚脱感如影随形。
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绝望的黄沙,和脑内提示音不断下降的能量水平读数。
【警告:能量水平:0.7%。严重脱水。体温异常升高。建议:立即补充水分及能量,否则将在6小时内陷入机能停止。】
机能停止。死亡的另一种说法。
我抬头,看向地平线。热浪扭曲着空气,形成晃动的海市蜃楼,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看不到尽头。什么都没有。
就在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即将被热浪和疲惫彻底吞没时——
远处。
一座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彻底违背物理法则的阴影,突兀地刺破了扭曲的热浪,横亘在天地之间。
它不像山峦,不像建筑。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绝对垂直的漆黑。向上,望不到顶,仿佛连接着天穹本身;向左右两侧延伸,直至视野尽头,如同给整个世界划下了一道绝对的界限。
它的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毒辣的阳光,却不产生任何光泽,反而像是一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死寂和压迫感。
“……叹……息之墙……”阿响失声喃喃,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音,脸上充满了震撼和本能恐惧。
这就是……那遗骸所说的“叹息之墙”?
这根本不是墙!这是……世界的边缘!是规则本身!
我们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巨大的漆黑屏障走去。距离越近,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就越发强烈。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沉重,风声在这里变得微弱,仿佛也被那绝对的“静默”所吞噬。
终于,我们走到了它的脚下。
真正站在它面前,才能体会到自身的渺小。它就像一堵无限高的黑色铁幕,冰冷,光滑,没有任何缝隙,没有任何特征。手触摸上去,是一种非金非石的、沁入骨髓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
【警告:检测到超高强度空间隔断屏障。能量级数:无法估算。物理通过可能性:0%。】提示音给出了冰冷的判决。
过不去。
根本不可能过去。
那遗骸……是在骗我们?还是……“守墓人”是唯一能通过的关键?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再次浇头而下时——
我的目光,被墙脚下、一片不起眼的沙堆旁的事物吸引了。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
是墓碑。
粗糙,简陋,用荒漠里随处可见的黑色岩石简单打磨而成,歪歪斜斜地插在沙地里。上面没有任何名字,只刻着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似乎是不同文明留下的符号或印记。
一块,两块,三块……十块……一百块……
我缓缓向前走去,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越往前走,墓碑越多。
它们杂乱无章地散布在巨大的黑墙之下,如同匍匐在神祇脚边的、卑微的蚁群。成千上万,或许更多,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坟场。
埋葬着无数无人知晓的、来自不同世界、不同时空的……失败者。
而在这片巨大坟场的中央。
最靠近那堵“叹息之墙”的地方。
坐着一個“人”。
他背对着我们,佝偻着背,身上裹着一件早已褪色破烂、沾满沙尘的灰色斗篷。一动不动,仿佛本身就是一块风化的岩石,与这片无尽的死亡融为一体。
他的身边,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缺口严重的长柄铁铲。铲头深深插入沙地中。
他……就是“守墓人”?
我和阿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我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走近。脚步踩在沙地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直到我们走到他身后不足十步的距离,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彻底沉睡,或者早已死去。
“请……请问……”阿响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地开口。
那佝偻的身影,猛地动了一下。
极其缓慢地,仿佛一个生锈了千百年的机器,开始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
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脸。
那已经不是一张人类的脸庞。布满了深深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皮肤是长期暴晒下的古铜色,却透着一种岩石般的质感。他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颗浑浊的、仿佛蒙着白翳的、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玉石。
但最令人心悸的,不是他的容貌。
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
那不是活人的气息,也不是死气。而是一种更加古老的、如同脚下这片沙海、如同身后这堵巨墙一般的……永恒的疲惫与沉重的悲伤。
他“看”着我们。尽管那双眼眸早已失明,但我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注视。
他干裂的、如同龟裂大地般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一个沙哑、低沉、仿佛两块石头摩擦发出的声音,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又来了……” “……迷途的……灵魂……” “……带来……外面的……尘埃……”
他的声音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见惯了沧海桑田、万物轮回的……麻木的悲悯。
“请……请问您是‘守墓人’吗?”阿响壮着胆子再次问道,“我们……我们想穿过这堵墙……”
守墓人那玉石般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看”向了阿响,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了更遥远的虚空。
“……墙……” “……是界限……” ……是终结……” “……亦是……庇护……” “……穿过它……” ……需要……‘钥匙’……”
钥匙?
“什么钥匙?在哪里能找到?”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因为干渴而嘶哑不堪。
守墓人缓缓地抬起一只枯槁得如同鹰爪的手,指向了我们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坟场。
“……钥匙……” “……在他们……身上……”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密密麻麻、无声矗立的无名墓碑。
在他们身上?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挖开这些坟墓?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守墓人似乎感知到了我们的恐惧和困惑,那石头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诡异的波动:
“……不必……挖掘……” “……倾听……” “……他们……都在……‘诉说’……” “……找到……那个……与你……‘共鸣’的……” “……‘钥匙’……自会……显现……”
倾听?诉说?共鸣?
这太过虚无缥缈!
“我们……该怎么倾听?”阿响的声音带着绝望。
守墓人不再回答。他缓缓地转回身,重新变回了那尊面朝巨墙、背对众生的石雕,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只有那把插入沙地的铁铲,无声地诉说着他的职责。
无奈之下,我和阿响只能走向那片浩瀚的坟场。
成千上万的墓碑,无声地矗立着,每一块下面,都可能埋葬着一个惊心动魄的逃亡故事,一个寂寥无声的终结。
风声在这里变得诡异,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却又什么都听不真切。
我们尝试着集中精神,靠近那些墓碑,试图去“倾听”。
但除了沙粒击打岩石的声响和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什么也感知不到。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将我们的影子在墓碑间拉得细长,如同徘徊的孤魂。
能量水平已经跌破0.5%。意识开始模糊。阿响也瘫坐在一座墓碑旁,嘴唇干裂发白,眼神涣散。
不行……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成为这坟场新的无名住户……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动用那被封锁的力量做最后一搏,哪怕引来清理者也在所不惜时——
我的脚步,停在了一块极其不起眼的、甚至有些残破的黑色墓碑前。
这块墓碑……很奇怪。
它上面的刻痕并非某种陌生的符号,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不断变化的、仿佛拥有生命的……
几何光尘。
这些光尘构成的图案……我见过!
在那个观测回廊,那个管理者光影的身上!在“希望之星”残骸的引导光线上!
是G.O.S.S.的标识?!但又有些许不同,更加古老,更加……核心?
为什么G.O.S.S.的标识会出现在这里?埋葬的是谁?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轻轻触摸向那墓碑上流淌的几何光尘。
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
轰!!!
一股庞大、混乱、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熟悉感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猛地冲破了“潜行”协议的封锁,强行灌入我的脑海!
【……警报!警报!核心数据库遭到未知污染!逻辑链崩溃!】 【……错误!错误!无法连接主网络!】 【……我是‘监督者’,我必须……阻止……】 【……它们进来了!清理协议被改写!它们在追杀所有‘知情人’!】 【……逃亡……必须逃亡……带着‘密钥’……】 【……警告!无法摆脱追踪!坐标暴露!】 【……启动最终方案……将‘密钥’分离……注入随机低维碎片……】 【……坐标……锁定……低维碎片‘ZERO’……】 【……清除自身数据……坠毁……】
无数破碎的指令、惊恐的日志、绝望的呐喊碎片般冲撞着我的意识!
是它!是那个在观测回廊试图“格式化”我的、更高权限的管理者!它叫“监督者”!它似乎发现了G.O.S.S.内部的某种可怕真相,遭到了追杀,最终被迫坠毁在这里?!它在最后时刻,将某个重要的“密钥”分离了出来,注入了一个随机选择的“低维碎片”……
那个碎片……就是我?!
所以我灵魂深处的冰冷碎片,并不仅仅是“错误”,还包含着那个“监督者”拼死保存下来的……“密钥”?!
这就是……“钥匙”?!
与我“共鸣”的……竟然是我自己最大的秘密?!
嗡——!
就在我理解这一切的瞬间!
我灵魂深处那一直沉寂的、被封锁的碎片,似乎因为这同源的“共鸣”,猛地震动起来!
一道冰冷的、纯粹的幽蓝色光束,自我的胸口自主迸发,照射在那块流淌着几何光尘的墓碑之上!
墓碑上的光尘瞬间被激活,如同沸腾般剧烈流转,最终凝聚成一枚复杂的、不断变化的幽蓝色符文,悬浮于墓碑之上!
【密钥验证通过。】一个冰冷的、熟悉的G.O.S.S.系统提示音响起,却带着一丝不同的频率。
【权限临时授予:碎片载体ZERO。】 【通行坐标:西区β-7。】 【通道开启:倒计时10秒。】
守墓人那佝偻的背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解脱又仿佛悲叹的叹息。
而他面前那堵绝对漆黑的“叹息之墙”,对应着那枚符文的位置,墙体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缓缓打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旋转着幽蓝色数据流的光门!
门后,不再是荒漠,而是一片扭曲旋转的、未知的彩色流光!
通道!打开了!
“阿响!走!”我猛地回过神,一把拉起惊呆了的阿响,冲向那道光门!
就在我们即将踏入光门的瞬间——
我猛地回头。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无垠的坟场,和那个背对众生、孤独守墓的身影。
以及……
远处荒漠的地平线上,几个漆黑的、正在急速放大、撕裂空间而来的……
追猎者身影!
它们还是追来了!
“快!”我厉声喝道,拉着阿响,一步踏入了那旋转的、未知的光门之中!
失重感传来!
眼前的景象疯狂扭曲变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守墓人缓缓抬起手,对着那些追来的黑影,轻轻向下一按。
以及他那仿佛响彻在时空尽头的、最后的低语:
“……安息吧……”
“……迷途的……”
“……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