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山河

天刚亮透，柴房的锁就被爹拧开了。他没看她，只把一捆湿柴扔在地上，声音硬邦邦的：“劈完再吃饭，劈不完就别想动。”

柴是昨夜被雨淋湿的，沉得像块铁。愿山河攥着斧头往下劈，木刺扎进掌心，疼得她指尖发麻，却不敢停。娘在灶房烧火，火钳敲着灶门“哐哐”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她背上：“劈个柴都磨磨蹭蹭，养你这么大，倒不如养头猪——猪还知道长膘，你知道啥？”

她咬着牙劈完柴，手背被溅起的木渣划得全是小口子。刚要去洗手，娘就把一碗冷粥摔在案板上：“吃了赶紧去给你叔家送菜，别在这儿碍眼。”粥里没半点油星，碗沿还沾着块没刮干净的锅巴。

去叔家要路过学堂，她刚走到墙根，就见王伯正拿着扫帚往外扫垃圾，扫帚柄故意往她脚边戳：“离远点！别把学堂的地弄脏了。”墙头上的男娃们跟着起哄，有个往她身上扔了块泥巴，正砸在背上，凉得像冰。

她没回头，攥着菜篮子快步走。菜篮子的提手勒得手心疼，勒出两道红痕，和早上劈柴扎的口子叠在一起。

从叔家回来时，日头已过晌午。她刚进院，就见娘手里捏着个纸团，正是她藏在柴草堆里的粉笔头——被揉得不成样子，白痕蹭得满是灰。

“还藏！”娘把纸团往地上一踩，抬脚狠狠碾了碾，“我看你是真不长记性！”

愿山河扑过去想捡，却被爹拽住了胳膊。爹的手劲很大，把她往院外拖：“别在家惹你娘生气，去山上拾筐松针回来，天黑前要是空着筐，就别进门。”

山上的路滑，她摔了两跤，裤腿蹭破了，膝盖渗出血来。松针扎在手上，疼得像针扎。她蹲在半山腰拾松针时，听见山下传来村里婆娘的笑骂声，说她是“疯丫头”，说她爹娘倒楣才生了她。

天色擦黑时，她背着松针往家走，筐子沉得压弯了腰。快到村口时，脚底一滑，连人带筐摔在泥里。松针撒了一地，她趴在泥里，忽然没了力气——手心的刺，膝盖的伤，背上的疼，还有心里的憋闷，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把她裹得喘不过气。

她就那么趴在泥里，听着远处家里传来的碗筷声，听着娘骂骂咧咧的声音，忽然笑了。笑出了眼泪，混着脸上的泥，糊得睁不开眼。

不知趴了多久，她慢慢爬起来，捡着撒在泥里的松针往筐里放。指尖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块被泥埋着的碎瓦片——边缘还算光滑，像块小石板。

她把碎瓦片揣进怀里，背着松针往家走。走到院门口，娘正站在门槛上瞪她：“死哪儿去了！”爹蹲在台阶上抽烟，烟袋锅子的火亮了又灭，没看她一眼。

她没说话，把松针倒进柴房，转身要走，却被娘拽住了：“夜里把猪圈扫了，猪粪堆到后坡去。”

后坡的路黑得像墨，她拿着粪叉往坡上走，脚下的石子滑得厉害。走到坡顶时，她掏出怀里的碎瓦片，借着月光在上面划——划“山”，划“河”，划得歪歪扭扭，瓦片的边缘把指尖划出血，血滴在“河”字上，红得刺眼。

她想起自己的名字，愿山河。可这山河再大，竟没她一块能写字的地方；这村里的人再多，竟没一个肯对她好的。连爹娘也一样，眼里只有“女娃该做的事”，没有她愿山河。

风从坡下吹上来，冷得刺骨。她把碎瓦片紧紧攥在手里，指缝里的血和泥混在一起。就算这样又如何？粉笔头没了，还有碎瓦片；没人疼，还有自己。

她慢慢站起来，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山不会因为没人看就不站着，河不会因为没人管就不流着。她也一样——就算所有人都讨厌，就算爹娘也不疼，她也得好好站着，像山河一样，硬邦邦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