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潮气往骨头缝里钻,愿山河扫完猪圈时,指尖冻得连粪叉都快握不住。刚把最后一捧猪粪堆好,转身就撞进个硬邦邦的怀里——是爹。
他没说话,只把个破布包往她怀里塞,布角磨得她手腕生疼。“天亮跟你叔去镇上,”他声音比夜里的风还冷,“他媳妇病了,缺个端水递药的,你去待半个月。”
她攥着布包没动,布包里是件打了三层补丁的旧棉袄,是去年冬天娘嫌短了扔柴房的。“我不去,”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却咬着牙没松口,“我还得拾松针,还得劈柴——”
“劈柴?”爹冷笑一声,抬手就把布包掼在地上,“你当家里离了你就不转了?女娃子家,能换口饭吃就不错了!”他抬脚碾过布包,鞋底把破棉袄踩得扁扁的,“不去也得去,明早要是敢磨蹭,就别想再进这个门。”
娘不知啥时候站在坡下,手里还捏着那根敲灶门的火钳,远远骂:“死犟种!给你个去处还挑三拣四?去了镇上少给我惹事,要是被你叔赶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第二天天没亮,叔就套了驴车来接。愿山河背着布包往车上爬时,娘在院门口啐了口唾沫,没看她;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子的火亮了亮,也没看她。驴车轱辘碾过村口的泥路,她回头望了眼,自家的土坯房缩在晨雾里,像块没人要的旧瓦。
叔家在镇东头,是间带院的砖房。叔媳妇躺在床上咳嗽,见了她,眉头拧得像团乱麻:“怎么是个女娃?手笨脚笨的,能做啥?”叔把她往柴房推:“凑合用吧,夜里就睡这儿,别进正屋碍眼。”
柴房比家里的还小,墙角堆着半垛干草,草里爬着潮虫。她把布包往草上一放,就被叔喊去挑水。井台在院外,井绳磨得手心的旧伤火辣辣地疼,她挑着水往回走,路过镇上的学堂时,听见里面传来读书声。
有个穿蓝布衫的先生正站在门口,见她挑着水晃悠悠地走,皱着眉往旁边躲了躲,像怕她把水洒在自己鞋上。学堂门槛上坐着个小娃,手里捏着支毛笔,见了她,把笔往身后藏,奶声奶气地喊:“娘说你是村里来的野丫头,别靠近我!”
她没停脚,挑着水进了叔家院。叔媳妇听见动静,在屋里喊:“磨磨蹭蹭做啥?水倒缸里,赶紧来烧火!”她蹲在灶前烧火,火星子溅在手上,烫出个小水泡,她没敢吭声,只把柴火往灶里塞得更紧。
晌午吃饭时,叔家的小孙子坐在桌边啃馒头,馒头渣掉了一地。她站在灶边,叔扔给她半个冷窝头:“去柴房吃,别在这儿挡路。”窝头硬得硌牙,她啃了两口,听见叔媳妇在屋里跟叔说:“这丫头看着就晦气,眼窝深得像没睡醒,干活又慢,等我好点了赶紧打发她回去。”
夜里她躺在柴房的干草上,怀里攥着那块碎瓦片。月光从柴房的破窗棂照进来,落在瓦片上,她用指尖摸着上面的“山”和“河”,指尖的血痂蹭在上面,把歪歪扭扭的笔画晕得更暗。
忽然听见院外有动静,她爬起来扒着门缝看,见叔正跟个邻居说话,手里比划着:“就是个赔钱货,在家碍眼,送来给我搭把手,等她娘气消了再送回去——女娃子嘛,养到十五六就该嫁人换彩礼,留着也是白吃饭。”
邻居笑:“你哥也够狠的,对亲闺女这样。”
叔啐了口:“亲闺女又咋?是个女的就没用,还不如头驴——驴能拉磨,她能啥?除了犟,啥也不会。”
她没再看,缩回干草堆里,把碎瓦片往怀里揣得更紧。瓦片的边缘扎进肉里,疼得很清楚。她想起爹娘的脸,想起村里婆娘的笑骂,想起学堂门口小娃的话,想起叔刚才的话——原来她在所有人眼里,就只是个“没用的女娃”,是“赔钱货”,是连驴都不如的东西。
风从破窗棂钻进来,吹得干草沙沙响。她把脸埋在膝盖上,没哭,也没笑。怀里的瓦片硌着心口,硬邦邦的,像她的名字,像她此刻的骨头。
天快亮时,她悄悄爬起来,把布包背在身上。柴房的门没锁,她轻轻推开门,往镇外走。路上没什么人,只有赶早集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过,见了她,皱着眉往旁边绕,跟躲脏东西似的。
她没回头,一直往前走。手里还攥着那块碎瓦片,指尖的血顺着瓦片往下滴,滴在土路上,晕开一小朵红,很快被风吹干,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只知道不能回村里,不能回叔家。这山河大得很,可她走在上面,脚印轻得像羽毛,好像随时会被风刮走,连点影子都留不下。
可她还是往前走,一步一步,踩在露水上,踩在土路上,踩在没人在意的角落里。手里的瓦片硬邦邦的,硌得手心疼,却也让她觉得,自己还站着,还没被那些讨厌的目光、那些冷硬的话,碾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