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昭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时间在无休止的奔逃中失去了刻度。追风——姜昭的战马,比姜昭还年长不少的老马,早已不如往日那般神骏,身上布满了泥泞与血污。追风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与过去的温暖相连的唯一念想。
逃亡之路丝毫不比凉州城的炼狱景象轻松。那是用血泪铺就的漫漫长路。
姜昭不敢走官道,那里盘查严密,并且很可能有贼人的眼线埋伏。凉州乃边防重镇,此刻却被如此轻易地攻破,结合十六年前漠北之变,皇城没有派兵驰援,以及义父“七煞”之说……姜昭认为宁朝内部已经出现了问题,官道不可信。
姜昭只能一头扎进荒僻的山野小路,沿着记忆中舆图标注的隐秘商道,向着西南方向的蜀中亡命。饿了,就采些野果,挖点勉强认识的根茎,运气好能设下简陋陷阱捕到只瘦弱的山兔;渴了,便饮山涧溪流,有时甚至只能舔舐草叶上的寒露。凉州带来的那点干粮,早在头几天就消耗殆尽。
追兵如影随形。与攻打凉州城时不同,虽然人数较少,但都是顶尖的刺客,行踪隐蔽,不轻易出手,致使姜昭疲于奔命。数不清多少次,他靠着追风的速度和山林的掩护,险之又险地避开搜索的骑兵小队。后来刺客改用射箭,企图封锁姜昭的去路。流矢的破空声成了噩梦,姜昭根本无暇顾及箭雨,只能伏在马背上拼命催动追风。
意外还是到来了。有一次,追兵太近,箭雨泼洒而下。一支冰冷的狼牙箭狠狠钉在追风的后臀上。老马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嘶,巨大的身躯猛地一趔趄,几乎将姜昭掀翻。姜昭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匕,狠狠斩断箭杆,顾不上处理伤口,只能用力拍打马颈,嘶吼着催促它继续向前狂奔。
他不敢停,不能停。身后的凉州,是阿沅凝固的血色眼眸,是老王叔倒下的身躯,是老赵最后的目光,是义父如山岳般屹立不倒、最终被乱刃淹没的背影。胸前的铁衣玦寒冷刺骨,却仿佛如烙铁般炽热,时刻提醒着姜昭,他的命是义父用生命换来的。他背负着血海深仇。他是凉州城的希望,所以他必须活下去,去剑王阁,完成义父的嘱托,查明真相,复仇!
又过了几天,追风的伤势终究成了累赘。那支箭虽被斩断,但箭头深嵌肉中,一路奔波,伤口溃烂化脓。老马的速度越来越慢,呼吸粗重,每一次迈步都带着痛苦的颤抖。姜昭心如刀绞,他能感受到追风生命的流逝。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他们躲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姜昭小心地清理着追风的伤口,脓血混着污物不断渗出。老马无力地卧在地上,硕大的头颅轻轻蹭着他的手,温热的鼻息喷在他冰冷的掌心,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黯淡的星光,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忽有箭矢破空之声,一支箭朝着姜昭飞来。事发突然,姜昭来不及躲闪,千钧一发之际,追风猛地蹬地跳起,护在姜昭身前。流矢刺入,老马发出了一声闷哼,随后倒地不起。它的嘴边似乎挂着一抹笑容。
姜昭悲痛万分,但他强迫自己冷静。箭矢数量不多,加上若有若无的脚步,姜昭判断对方至多只有三人。火堆熄灭,贼人定会前来搜寻。到时只要借助山体和追风尸体的掩护,偷袭敌人,便可一招制胜。
计划很成功。一个贼人提着灯笼前来查看时,姜昭从侧方黑暗处杀出,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用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姜昭取下他的佩剑和灯笼,引出了另一名同伙,一刺解决了他。
杀死他们后,姜昭返回山坳,用积雪和茅草草草掩埋了追风。他向着雪堆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便再次踏上了路途。追兵的速度比想象中要更快,加上自己失去了坐骑,必须加紧赶路。
追风,这位沉默的战友,最终倒在了通往蜀中的路上。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失去了马匹,只能靠双脚丈量这险峻的蜀道。翻越陇西的崇山峻岭,穿过岷山幽深的峡谷,攀爬阴平古道令人绝望的栈道……风霜雨雪,野兽出没,还有时不时出现的零星追兵。姜昭像一个孤魂野鬼,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与绝望后,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与坚韧。他不再一味地躲藏,而是伺机而动,寻找反击机会。他学会了更隐蔽地潜行,更敏锐地感知危险,更狠厉地解决挡路的敌人——用他从小苦练、在凉州血战中磨砺出的剑法。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活下去的执念。原本略显稚嫩的剑招,在生死的反复淬炼下,变得凌厉、简洁、致命。他不再是那个军营里被呵护的“小将军”,而是一柄在绝望中反复锻打、锋芒渐露的复仇之刃。
蜀道的寒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刮在姜昭早已麻木的脸上。他蜷缩在一处背风的山岩凹陷里,嚼着最后一点苦涩的树根,冰冷和疲惫几乎要将他吞噬。追风的尸体、阿沅倒下的身影、义父浴血屹立的背影……这些画面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一股更深的寒意突然攫住了他——不是来自体外,而是源自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他想起了义父沈铁衣带他去铁衣门库房的几次。那是存放军械、粮草重地,向来戒备森严。义父带他去,本意是让他熟悉军中事务,认识各种兵甲。
但此刻,姜昭那被仇恨和痛苦磨砺得异常清晰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几个当时未曾深究的细节:
其中一次,他看到库房里堆放着不少崭新的刀枪剑戟,样式与凉州军常规配备的略有不同,更加精良,刃口闪着寒光。当时他只觉得新奇,还问义父是不是新到的军械。沈铁衣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就带他去看别的东西。现在想来,那些武器,似乎……和后来叛乱时,李猛及其亲兵手上挥舞的兵刃,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种特殊的寒光!凉州军资向来紧张,大批量更换如此精良的装备,为何他全不知情?为何义父当时神色有异?
另一次,他随义父巡查库房出来时,正好撞见校尉李猛在库房侧门外,和一个穿着打扮不像军中、也不像本地商贩的人低声交谈。那人裹着风帽,看不清脸,但李猛脸上带着一种姜昭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恭敬。见到沈铁衣,李猛立刻站直,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豪爽的笑容打招呼,而那人则迅速低头,快步消失在拐角。义父当时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问李猛在做什么,李猛说是在检查库房外围的防务。沈铁衣没再追问,但姜昭记得,义父的目光在那人消失的方向停留了片刻,眼神深邃,似有所思。
还有一次,是库管老陈,一个在铁衣门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军需。当沈铁衣例行询问库存情况时,老陈的眼神有些闪烁,特别是在提到一些特定物资的消耗记录时,显得有些支支吾吾。最后,老陈只是含糊地说“一切如常”。当时姜昭觉得可能是老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但此刻想来,老陈那躲闪的目光里,分明藏着恐惧和不安!
这些零碎的片段,如同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磷火,瞬间刺痛了姜昭的眼,也灼烧着他的心。
“原来……早就有迹可循……”姜昭痛苦地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为什么自己当时那么迟钝?为什么只看到了凉州阳光下的日常,却对阴影里悄然滋生的毒藤视而不见?义父……他是不是早就察觉了?他那紧锁的眉头、深邃的目光、对库房异常的沉默……是不是在隐忍着巨大的忧虑,在暗中调查?他最后说“铁衣门内部也出了大问题”……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些?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凉州的暖阳早已熄灭,阴谋的毒藤已经结出了最血腥的果实。他错过了所有预警的蛛丝马迹,代价是血染的凉州和至亲的性命。这沉重的认知如同蜀道上嶙峋的怪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也让那复仇的火焰在冰冷绝望的灰烬中,燃烧得更加决绝、更加疯狂。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底燃尽,只剩下冰冷的决心。他狠狠咽下最后一口苦涩,挣扎着站起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次投入了蜀道无尽的黑暗与风雪之中。剑王阁,是他唯一的路标,也是他复仇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