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她喊得平平淡淡,没了闹事时的锐气。
景启文坐在马车里没动,只掀了掀眼皮:“回家再说。”
既是家丑柳氏也并未提及,看到女儿无碍,心倒也落了下去。
回到景明絮的院落,柳氏屏退了左右,廊下的风卷着晚香玉的气息,倒比正厅里松快些。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女儿低眉,剩下些说不清的心疼。
“去,把你那串沉香珠串解下来。”
景明絮一愣,依言解了腕间的珠串递过去。
柳氏掂在手里,那木珠被摩挲得温润,是当年他们送景明絮进玄鲂司时玉灵仙仗亲自给她带上的。
“玄鲂司的规矩不能破,你私用秘术,总得受点罚才记牢。”
柳氏说着,从妆匣里取出个小巧的竹篾戒尺,却没往她手上打,只轻轻在那串珠串上敲了三下,“这珠子,先收在我这儿。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待人接物沉稳了,再还给你。”
景明絮眼眶一热,刚要说话,柳氏又道:“抄《女诫》不必抄三十遍了,十遍便好。但每抄一句,都要想想今日之事,换作沉稳些的法子,该如何处置。”
她起身时,瞥见女儿鬓角还沾着点灰,终是忍不住抬手替她拂去,指尖触到的发丝有些乱,便顺势将那两缕松了的头发别到耳后:“晚饭让小厨房给你炖了冰糖雪梨,去洗把脸,趁热吃。”
景明絮只简单的应了一声。
柳氏没再多言,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背对着她道:“你护着姐姐的心是好的,但往后行事,得先想想自己,想想这个家。”
廊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景明絮攥紧的帕子上,她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方才在大理寺憋了许久的眼泪,此刻倒有了些暖意。
不一会儿,岚心端着铜盆,岚玉捧着干净的换洗衣物,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小姐,先用热水擦擦脸吧。”
岚心将铜盆搁在妆台前的小几上,帕子在温水里浸得透了,拧干时水汽氤氲,带着点皂角的清冽气。
她见景明絮眼圈还红着,想说句宽慰的话,又怕触到她的心事,只悄悄往盆里多兑了些热水。
岚玉已将衣裳铺在床尾,是件月白色的软绸襦裙,裙摆绣着几枝浅碧的兰草,正是景明絮素日里爱穿的样式。
“方才听小厨房说,夫人特意让人炖了冰糖雪梨,还加了川贝呢。”她一边替景明絮解着腰间的绦带,一边轻声道,“小姐这几日都没睡好,吃些甜汤暖暖身子。”
景明絮任她们伺候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空荡荡的地方——那里本该戴着那串沉香珠串。岚心眼尖,瞥见她的动作,也不得再多说几句。
岚玉看着景明絮正对着窗外出神,鬓边那两缕被柳氏别好的发丝又悄悄垂了下来。她轻手轻脚把茶盏搁在桌上,笑道:“小姐,方才在前厅听刘嫂子说,明日陆小姐要过来呢。”
听着景明絮才回过神来:“长雪?她怎么突然要过来?”
“说是前几日从陆小姐老家采买新茶回来了,特意给您带了些雨前龙井,”岚心替她把发丝别回耳后。
又道,“陆小姐还托人带了话,说有桩新鲜事要跟您讲,好像是关于城南那家新开的琉璃铺子,说里头有好些新奇玩意儿,想约您明日一同去瞧瞧呢。”
景明絮听着,紧绷了一日的眉眼渐渐松快些。
陆长雪虽是商贾之女,性子却爽朗得像阵秋风,两人自小相识,倒比府里那些循规蹈矩的闺秀更投缘。她指尖在微凉的茶盏上划了圈,轻声道:“知道了,你明日早些备着,把上次她念叨的那盒杏仁酥也摆出来。”
“哎,记下了,”岚心应着,见她嘴角终于带了点笑意,又补充道,“陆小姐还说,她兄长这次也随船回来了,带了些老家的苏绣花样,说或许您会喜欢,也一并带来给您瞧瞧呢。”
景明絮端起茶盏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心里那点因今日之事积下的郁气仿佛也散了些。她望着窗外渐浓的月色,轻声道:“好,让她尽管带来。”
……
次日天刚蒙蒙亮,景启文便被宫里来的内侍叫醒。
他披衣起身时,窗外的晨露还凝在芭蕉叶上,映着青灰色的天光,透着几分凉意。
“陛下在御书房等着?”他一边让小厮伺候着穿戴官袍,一边沉声问那传旨的内侍。
“回尚书大人,”内侍弓着腰回话,声音细细的,“陛下寅时便起了,说昨儿个靖威军回朝时街上出的事,想问问大人详情。”
景启文系玉带的手顿了顿,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还是传到陛下耳朵里了。他定了定神,将官帽戴好,又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才对那内侍道:“有劳公公稍等,老夫这就随你进宫。”
马车在宫道上碾过薄霜,景启文闭目靠在车壁上,脑子里反复盘算着该如何回话。景家女婿与三小姐酒楼争执坠楼,偏巧撞了靖威军的道,这事说小是家丑,说大了便是冲撞军纪,若陛下往深里问,怕是要牵连甚广。
到了御书房外,他整了整袍角,跟着内侍进去时,东顺帝正对着一幅舆图出神,案上的龙涎香袅袅娜娜地飘着,将满室的书卷气染得愈发沉静。
“臣景启文,参见陛下。”他跪地行礼,声音沉稳。
“起来吧,”皇帝转过身,指了指案旁的锦凳,“景爱卿,昨日望春街的事你可听说了。”
景启文谢恩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却不敢直视龙颜:“回陛下,是臣教女无方。小女年轻气盛,因家事与二姑爷起了争执,惊扰了靖威军,也扰了街面安宁,臣已带回严加管教。”
皇帝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目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忽然笑了笑:“朕倒不是要怪罪。只是听说,你家三小姐是玄鲂司的人?”
景启文心里一紧,忙起身垂首:“是,小女幼时顽劣,家中难以管教,曾拜入玄鲂司门下,不过只是学些粗浅的医理防身,并未参与过司中要务。”
“玄鲂司的弟子,倒有几分烈性。”皇帝没再多问。
景启文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应下。君臣二人谈论了半晌政务,直到晨阳透过窗棂照进御书房,他才告退出来。
走出宫门时,额角已沁出薄汗。他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只觉后背的官袍都被冷汗浸得发紧——陛下虽没深问,却句句都点在要害上,这趟宫宴,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
不多时,亓峥一身绯色官袍踏入殿内,早已换上审案时的沉稳。“臣亓峥,参见陛下。”
“免礼。”皇帝指了指景启文刚坐过的锦凳,“刚跟景爱卿聊了聊昨日的事,他那三女儿,倒是个有性子的。”
亓峥垂眸而立,没接话。他昨日在大理寺审过景明絮,那姑娘眼里的倔强与藏不住的锋芒,倒确实不像寻常闺秀。
皇帝慢悠悠地沏了杯茶,水汽氤氲中,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今年二十有四了吧?亓家世代将门,子嗣之事可不能耽搁。”
亓峥心头微动,依旧躬身道:“臣一心在军务与刑案上,暂未考虑此事。”
“朕知道你忙,一边兼顾军营,一边又要操持大理寺。”皇帝将茶盏推到他面前,眼底藏着笑意,“但也得抽些空。说起来,景尚书家的三小姐,你昨日也见过了。玄鲂司出身,性子烈了些,却也明事理,配你这常年跟案子与战场打交道的性子,倒也合适——一个敢闯,一个能镇,不算不搭。”
亓峥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突然想起昨日在大理寺,那姑娘红着眼眶却不肯落泪的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还有她发间混着尘土气的木兰香……他喉间微动,沉声道:“陛下,臣与景小姐不过一面之缘,这般议论女儿家,于礼不合。”
“礼?”皇帝挑眉笑了。
“你亓峥办案时,可没少破那些陈规旧礼。再说,朕也只是随口一提。景家那姑娘,既能为姐姐出头,可见重情义;敢在酒楼跟姐夫争执,可见有胆气;还懂玄鲂司的秘术,往后说不定能给你帮衬些。”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认真:“如若能成这桩亲,景尚书是文臣里的砥柱,你是武将中的新锐,于公于私,都是美事。”
亓峥沉默片刻,将茶盏放回案上,声音不高却坚定:“陛下厚爱,臣心领。家父早逝,而儿女婚姻,皆听于父母。”
皇帝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笑了:“那如若是亓夫人喜欢,你可便要娶了?”
殿内的龙涎香依旧袅袅,亓峥躬身告退时,指尖竟还残留着方才茶盏的温热——像极了昨日在大理寺,无意间触到景明絮耳廓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