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刚过,陆长雪便带着个青布包袱进了景府。
她穿一身石青色杭绸褙子,裙摆绣着缠枝莲纹,走得急了,鬓边的珍珠串子晃悠悠撞着耳垂,人还没进院子,爽朗的笑声先飘了进来:“昭昭!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景明絮正坐在窗边抄《女诫》,闻言搁下笔,抬头便见陆长雪掀着帘子进来,身后的丫鬟捧着个锦盒,里面隐约透出茶叶的清香。
“刚进门就听见你的声音,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了似的。”景明絮嘴上打趣,嘴角却弯了弯。
陆长雪往她身边一坐,先从包袱里摸出个琉璃小瓶塞给她:“这是我老家新出的薄荷露,天热了抹在太阳穴上,比什么都提神。”
说着又指了指那锦盒,“雨前龙井搁在里头呢,我爹尝了说今年的比往年醇厚,特意给你留了半斤。”
岚心端上杏仁酥,陆长雪捏了一块塞进嘴里,含糊道:“说起来,昨日我刚从码头回来,就听说望春街出了桩热闹事——说是尚书府的三小姐跟人在酒楼吵起来,还从楼上摔下去了?”
景明絮握着琉璃瓶的手紧了紧,指尖冰凉。她原想瞒着,却忘了陆长雪消息最是灵通。
“你别听外面瞎传,”景明絮避开她的目光,往茶盏里续了些热水,“就是跟……跟家里人起了点争执,不小心碰断了栏杆。”
“家里人?”陆长雪挑眉,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听我哥说,好像是跟你二姐夫?还惊动了靖威军?”
她见景明絮眼圈泛红,话音软了些,“你若真受了委屈,跟我说便是。那宋明沧我早看他不顺眼,上次在赏花宴上,他看隔壁李掌柜家小姐的眼神就不对……”
“不止这些。”景明絮猛地抬头,声音带着点发颤。
“他把二姐姐的生辰礼送给了戏子,还在姐姐生产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些龌龊事,她实在说不出口。
陆长雪却懂了,一拍桌子:“混账东西!难怪你气成这样!换作是我,不把他的腿打断才怪!”
她见景明絮垂着眼不说话,又放软了语气,“不过你也是,再气也不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从楼上摔下来多危险?”
“当时没想那么多。”景明絮望着窗外的石榴树,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就是觉得……不能让二姐姐白白受委屈。”
陆长雪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我知道你护着你姐姐,但往后做事得掂量着些。你当玄鲂司的本事是白学的?要收拾他,有的是法子,何必跟他硬碰硬?”
景明絮抬眼,见她眼里满是关切,心里那点憋闷渐渐散了。
说着说着,便把话题引到了别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花样上,金线银线闪着细碎的光,将昨日的阴霾悄悄掩了去。
用过午膳后陆长雪才离去,心情郁闷,去凑热闹的计划倒也就此作罢。
……
午后的日头正烈,蝉鸣声在树梢上滚成一团。宋明沧低着头走进尚书府时,衣袍上还沾着些未干的尘土——他从大理寺被送回来时,景启文特意让人在角门等着,没让他走正门。
他刚穿过后院,就见两个小厮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撞在他身上也顾不上道歉,只扯着嗓子往正厅方向喊:“老爷!夫人!不好了!兰香苑的玉媚儿……被人杀了!”
宋明沧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唰”地白了。那兰香苑的玉媚儿,正是他近日常去探望的戏子,前日送的那身水红裙,此刻仿佛还在眼前晃。
“你说什么?”他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小厮的胳膊,指节泛白,声音发颤,“玉媚儿怎么了?”
小厮被他抓得吃痛,挣扎着道:“刚、刚才兰香苑的龟奴来报的,说玉姑娘被人发现死在房里,胸口插着把匕首……官府的人已经去了!”
宋明沧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石榴树上,枝叶簌簌作响,落下几片带着焦气的叶子。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昨日在酒楼与景明絮争执的画面、玉媚儿收裙子时笑靥如花的模样、大理寺审案时亓峥那双锐利的眼睛……搅成一团乱麻。
“二姑爷?”小厮见他脸色不对,试探着喊了一声。
宋明沧猛地回神,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我……我去看看。”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闻讯赶来的管事拦住。
“二姑爷,老爷吩咐了,您刚回府,先去偏厅歇着,府里的事自有安排。”管事的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再说兰香苑那种地方,您此刻过去,怕是不妥。”
宋明沧的脚步僵在原地,指尖冰凉。他知道管事说得对,可玉媚儿死了,死在他刚从大理寺出来的这一天,怎么想都透着诡异。他望着府门外渐渐聚拢的人群,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从头顶缓缓罩下来。
不多时,前院传来景启文怒极的呵斥声,夹杂着柳氏压抑的惊呼和丫鬟们细碎的议论。宋明沧站在原地,听着那些声音,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衣袍,黏在皮肤上,像无数条冰冷的蛇。
……
大院内景启文盯着地上那团淤泥,眼底翻涌着早已知晓的沉怒——宋明沧与那兰香苑的玉媚儿勾缠,他岂会不知?上月便有家仆回禀,说二姑爷常往那烟花地跑,连景蓉溪陪嫁的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都出现在了玉媚儿头上。
他原想等蓉溪月子坐满,再寻个由头敲打宋明沧,既能保全女儿颜面,也能让这赘婿收敛些。却没料想,昨日这三丫头竟直接闹到了兰香苑。
他闭了闭眼,突然想起昨日昭昭在大理寺说的话又在耳边响——“他把姐姐新做的水红裙和父亲送的生辰礼赠予那戏子”。当时他只当是女儿气极了的控诉,此刻想来,怕是句句属实。
管事轻手轻脚走进来,见老爷脸色铁青,低声道:“老爷,方才问了跟着二姑爷的小厮,说昨日三小姐去找二姑爷时,正巧遇到那玉媚儿……当时就站在二姑爷身边,手里还攥着块玉佩,瞧着像是……像是二小姐去年生辰您送的那块和阗玉。”
景启文愈发生气,难怪三丫头与他会争执到动起手来,当着那戏子的面,撞破了这等龌龊事,以她那刚烈性子,如何忍得?
他沉声道:“那戏子既在现场,怕是早把三丫头记恨上了。如今她死了,宋明沧脱不了干系,三丫头……怕是也会被牵扯进来。”
管事垂首道:“大理寺的人已经去兰香苑了,听说是亓少卿亲自带人去的。”
景启文眉心拧得更紧。亓峥审案最是细致,昨日已见过三丫头与宋明沧争执,今日玉媚儿又横死,以他的心思,定会顺藤摸瓜查到昨日兰香苑的纠葛。
“去,把二姑爷请到书房来。”他缓了缓语气,声音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有些账,也该跟他好好算算了。”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景启文望着廊下那株石榴树,忽然想起蓉溪幼时,捧着他送的步摇笑靥如花的模样。他原想护着女儿一世安稳,却没料想,竟招了这么个中山狼进门。
这盘棋,他本想慢慢下,如今却被玉媚儿的死逼得不得不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