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刚过,大理寺门前的薄雾还未散尽,石阶角落里便多了个乌木小盒。
盒身陈旧,边角磨得发亮,一看便知是用了些年头的物件。
值守衙役拾起来时,盒盖虚掩着,晃动能听见里面硬物碰撞的轻响。
打开一看,里面散乱放着几样东西:一支缺了珠花的金步摇;半枚断裂的玉佩,裂纹处还沾着些干涸的红痕;最底下压着张糙纸,字迹歪歪扭扭,与案发现场那“忘恩负义”四字笔迹如出一辙,只是墨色更深,透着股狠戾。
纸上只寥寥数语:“宋明沧狼子野心,吞金卖银,欺压百姓,早已该死。玉媚儿不过是他藏污纳垢的幌子,死不足惜。此事与旁人无干,勿要错抓良善。”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辩解,字里行间满是对宋明沧的鄙夷,却绝口不提景家半个字。
亓峥捏着那张糙纸,指尖碾过纸面上凸起的墨迹。
这字迹刻意模仿着粗鄙,却在转折处藏着几分刻意的停顿,倒像是怕人认出原本的笔锋。
他将那半枚玉佩凑到眼前,断裂处的红痕经仵作查验,并非人血,倒像是某种朱砂混了油脂的印记,更像是……刻意做旧的痕迹。
“去查这木盒的来历。”亓峥对捕头道:“另外,查宋明沧近半年的财款账目,还有他欺压百姓的证据。”
捕头刚要走,亓峥又补了句:“再去景家看看二小姐的药渣,问问侍女,昨夜二小姐是否起过身。”
公堂内静了片刻,亓峥将那支断了珠花的步摇放在案上。
信人特意用如此潦草的字迹撇清关系,更像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提醒。
这封信,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一种警告,提醒他该将目光从景家移开,去看看宋明沧背后那些真正的“脏东西”。
只是,这送信人究竟是谁?是景蓉溪本人,还是他人暗中布下的局?
亓峥望着窗外渐高的日头,指尖在糙纸上轻轻一点。
不管是谁,这封信都撕开了一道口子。
……
三日后,大理寺的暂押院终于松了口。亓峥虽未完全撤案,却允了景明絮回府等候传讯。
查账的捕头带回消息,宋明沧近半年确有几笔来源不明的巨额进项,且城郊有农户递上状纸,指证他强占良田,与信中“吞金卖银,欺压百姓”的说法隐隐相合。
景明絮回府时,景蓉溪已能扶着乳母下床。
见妹妹一身月白襦裙沾了些风尘,却依旧脊背挺直,她眼圈一红,伸手便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昭昭,委屈你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景明絮反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凉意,放柔了声音,“能还景家一个清白,这点事算什么。”
“先前是我识人不清,只委屈了湳湳没了父亲。”
姐妹俩正说着话,丫鬟捧着个锦盒进来:“三小姐,温家大小姐差人送了帖子来。”
打开一看,是温槿的字迹,娟秀清雅:“听闻妹妹近日劳顿,特邀明日前往桐卢寺烧香祈福,以涤尘烦。”
温槿是温太傅的独女,与景明絮自幼相识,性子温厚,最是贴心。
景明絮望着帖子上“涤尘烦”三字,心头微动。
这场风波虽暂歇,大理寺的眼线怕是还在府外盯着,出去透透气也好,反倒显得坦荡。
次日清晨,景明絮换了身湖蓝色襦裙,只带了个贴身丫鬟,坐上温家派来的马车。
车窗外,街景缓缓后退,她撩开帘子一角,果然瞥见街角茶肆里坐着个眼熟的身影,正是亓峥手下的捕头。
桐卢寺在城郊山腰,香火鼎盛。
温槿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浑身上下都透着太傅府浸润出的温润气度。
她生得极是清丽,眉眼如细描淡画,却又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疏朗。
寻常大家闺秀爱穿的绯红、藕荷色,她极少上身,常着一身月白或浅碧的襦裙,裙摆绣着几枝疏梅或兰草,针脚细密却不张扬,恰如她的性子温和里藏着风骨。
温槿早早在寺门等候,见她来,笑着迎上来:“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拉着景明絮的手往里走,眼角余光扫过远处的密林,轻声道,“这里清净,说话方便。”
景明絮心中一动,跟着她穿过宁雄宝殿,绕到后山的许愿树旁。
温槿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递到她手里:“我爹前几日在书房整理旧档,发现了这个,让我想法子给你。”
打开一看,竟是几张泛黄的账册纸,上面记着宋明沧与户部某个主事的银钱往来,日期恰与捕头查到的几笔不明进项对上。
最底下压着张字条,是温太傅的笔迹:“宋明沧之死虽蹊跷,却是灭了个罪人,速交亓峥以证景家清白。”
景明絮指尖一颤,抬头看向温槿。对方眼中满是担忧:“我爹说,亓少卿出身名门,却最是刚正,这东西交给他,比藏在景家稳妥。”
正说着,一阵山风卷过,吹得许愿树的红绸簌簌作响。
景明絮忽然瞥见山道尽头站着个青袍身影,负手而立,正是亓峥。
他似乎已在此处等候多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油纸包上,平静无波。
温槿也看见了他,轻轻推了推景明絮的胳膊:“去吧,有些事,总要了断。”
景明絮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朝亓峥走去。
山风拂起她的鬓发,湖蓝色的裙角在石阶上划出轻浅的弧度,倒比来时更多了几分笃定。
“亓少卿也来祈福?”她站定,将油纸包递了过去。
亓峥接过,指尖触到纸包的厚度,抬眼看向她:“三小姐可知,这账册一旦交到大理寺,牵连的可就不只是宋明沧了。”
“我只知,杀人者当偿命,作恶者当受惩。”景明絮迎上他的目光,“至于是谁的人,景家担得起,也查得起。”
阳光穿过枝叶落在她脸上,映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亓峥看着她,忽然想起那日公堂之上,她也是这样,明明身陷囹圄,却偏要把脊梁挺得笔直。
他颔首,将账册收入袖中:“三小姐放心,大理寺断案,只问是非,不论背景。”
山风再次掠过,带来远处的钟声。
景明絮望着山下云雾缭绕的京城,忽然觉得,这场从兰香苑开始的风波,终于要吹向该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