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学习

飞机降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空气里弥漫着不同植被的潮湿气息，耳边是急促流淌的陌生语言，窗外是线条冷硬、风格迥异的现代建筑，以及肤色各异、行色匆匆的人群。一切都像过度曝光的照片，强烈，眩晕，令人不安。

他们把我带到了远离城市中心的一栋海边别墅。纯白色的现代主义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像一面面巨大的屏幕，不间断地播放着窗外那片无垠的、蔚蓝到有些不真实的大海。这里没有傅家老宅那幽深曲折的回廊和无所不在的监控探头，也没有安全屋令人窒息的低矮天花板。空间开阔，光线充沛得近乎奢侈。

然而，这开阔与明亮，并未带来相应的自由感，反而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更为宽敞的舞台。

最初的时日，我像一个被空投到异星文明的原始人，对周遭的一切感到彻头彻尾的茫然与格格不入。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在这里都需从头学起。

熙旺成了我沉默而耐心的引导者。他的照顾细致入微，是一种近乎刻板的温柔。他会提前将牙膏挤好放在注满水的漱口杯旁；他会将我可能会穿到的衣物按照色系和场合分门别类地挂在衣帽间，并附上手写的材质说明和穿搭建议卡片；他会在早餐时，不动声色地将我多看了一眼的果酱碟推到我手边。

他教我认识那些花纹陌生的货币，将不同面额的纸钞和硬币铺在桌上，像做游戏一样让我反复辨认。“这是50，这是100…记住这个颜色和大小。”他的声音总是平稳的，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柔和，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

去超市是项巨大的工程。他推着购物车，一样样拿起商品，告诉我如何看生产日期、成分表，如何对比价格标签。当我因为周围拥挤的人流和嘈杂的外语广播而露出怯意时，他会微微侧身，用宽阔的肩膀替我隔开一片安全区域，低声道：“跟紧我，只看货架就好。”

他给我买了新手机，注册了所有必需的账号。他花了一整个下午，坐在我身边，屏幕上投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一步步演示如何导航，如何搜索信息，如何在线支付。“记住这个界面，点这里输入金额…对，就是这样。”他的指尖偶尔会无意间触碰到我的手背，总是很快移开，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他甚至教我如何识别潜在的诈骗信息和可疑链接，事无巨细。

而熙蒙的“教导”则呈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他更像一个充满恶趣味的展示者，热衷于向我揭示这个美丽新世界表皮下的阴影，或者说，他刻意想要我看到的、离了他们就无法应对的“真实”。

他会突然在某个傍晚把我拉上车，开到鱼龙混杂的夜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和烤肉的浓烈气味，人潮汹涌，各种语言和叫卖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嗡鸣。他并不紧紧拉着我，反而有时会故意落后半步，看着我被人流冲撞得踉跄失措时，才伸手一把将我拽回身边，嘴角噙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小心点，瑾瑾，”他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里可没人像我们一样看着你。”

他会指着灯光照不到的巷口，那些蜷缩在阴影里、眼神空洞的瘾君子，或者那些穿着暴露、在霓虹灯下机械招揽客人的站街女郎，俯身在我耳边低语，气息扫过我的耳廓：“看见了吗？这就是‘自由’的代价之一。很迷人，是不是？”他的话语里没有明显的威胁，却在暗喻，脱离他们的庇护，这就是我必然的归宿。

即使是去高级场所，他也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视。在高档餐厅，他会慢条斯理地享用美食，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对着面前繁复的餐具不知所措。他不会出言指导，只是用那种带着玩味和自信的目光看着我，直到我因窘迫而脸颊发烫，才仿佛大发慈悲般地，用修长的手指拈起正确的刀叉，做一个极尽优雅的示范动作。

他享受这种知识上和权力上的绝对碾压，享受我因无知而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赖。他的“教导”从来不是为了让我真正独立，而是为了反复确认并加深一条无形的锁链——我属于这里，属于他们构建的这个世界，离了它，我寸步难行。

熙旺给予我生存的技能和一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而熙蒙则无时无刻不在向我灌输脱离这种秩序的可怕后果。

他们一个搭建着精致的巢，一个描绘着巢外的风雨雷电。

我就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中，磕磕绊绊地学习着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能独自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牛奶和面包，能结结巴巴地用几个单词向邻居问好，能熟练地使用家里的智能家居系统。

海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带着咸腥的气息。自由就在窗外那片蔚蓝里波涛起伏，仿佛触手可及。

但我深知，我学会的一切，都基于他们设定的规则。我走过的每一条路，都仍在他们划定的巨大围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