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顶含霜》
一、糖霜
立冬那日,国子监膳房新来了一位少监,名张桂源,专管糖霜。
少年穿一身藕荷色圆领袍,腰束银白软带,走路带着细细的甜香。
监生们私下叫他“糖官儿”,说他经手的霜糖比御膳房还要细,落在舌尖像雪化。
张函瑞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律学博士厅的窗下。
张桂源正踮脚给腊梅枝挂糖霜——用细银匙舀了霜糖,轻轻抖腕,糖粉簌簌落在花瓣上,像给冷香镀了一层月。
张函瑞站在廊下看呆了,手里的《唐律》卷册被风吹得哗啦啦翻页,直到张桂源回头冲他笑:“先生,要吃糖葫芦吗?”
二、戒尺
张函瑞在国子监讲学,以“严”出名。
戒尺是乌木嵌银丝的,一寸宽,三寸厚,打在掌心能肿三日。
可没人知道,他讲学案下还藏着另一柄小戒尺——竹片削的,薄如柳叶,柄端系一枚桂花糖。
那是张桂源给他的。
“先生若真生气,就用这个。”少年把糖戒尺塞进他袖中,指尖沾着糖霜,在张函瑞腕侧蹭出一点黏腻,“打重了,糖就碎了,您也心疼。”
张函瑞板着脸:“胡闹,圣人云……”
“圣人没云过糖葫芦要趁热。”张桂源把一串刚蘸好的糖葫芦塞到他嘴边,山楂上的糖壳还冒着细泡,“第一口给您,算学生孝敬。”
三、偷甜
冬至前夜,国子监灶王祭。
按规矩,祭糖要留到次日寅时才能动。
可子时刚过,张桂源就裹着狐裘溜进膳房,刚掀开蒸笼,就被一只手拎住了后领。
“先生!”他吓得差点把整笼糖糕打翻,回头却见张函瑞披着鹤氅,手里提着盏琉璃灯,灯火映得他耳尖微红,“我……我来检查灶火。”
张桂源眨眨眼,从怀里掏出半块温热的桂花糖糕,掰开,里面淌着蜜红豆。
“检查到灶神嘴里去了?”张函瑞低声笑,声音像雪夜里温的黄酒。
糖糕掰得不匀,红豆馅往一侧流,张桂源慌忙去舔,舌尖却碰到张函瑞的拇指。
灯火“啪”地爆了个灯花,膳房只剩糖霜融化的声音。
四、雪夜
腊月十六,京城下了十年未遇的大雪。
张函瑞发高热,被监生们抬回斋舍。
张桂源捧着小铜炉进来时,正见张函瑞在梦里蹙眉,手里攥着那柄竹戒尺。
他蹲到榻边,把炉灰里埋着的烤栗子剥开,栗子肉滚进张函瑞掌心,烫得他下意识蜷指。
“甜的。”张桂源轻声哄,“先生张嘴。”
张函瑞半梦半醒,就着他的指尖把栗子含了,舌尖无意扫过指腹。
张桂源耳尖瞬间红透,像窗外雪里探出的腊梅。
五、糖衣
开春后,张函瑞升了司业,搬出监舍。
张桂源在膳房忙得脚不沾地,却日日托小吏送糖盒来。
今日是梨膏糖,明日是松子糖,后日是一整盒用糯米纸包着的“雪衣娘”——白软糖霜里裹着脆桃仁,咬一口簌簌落雪。
张函瑞把糖盒摞在案头,最底层压着张桂源写的小笺:
“先生夜间批卷,若饿,便拆一颗。糖衣厚,不凉胃。”
字迹歪歪斜斜,像偷糖吃的猫踩过砚台。
六、及冠
张桂源及冠那日,国子监桃林初绽。
按规矩,要由师长加冠。
张函瑞捧出冠时,众人才瞧见那乌纱冠内衬了一圈细绒——是张桂源去年攒的霜糖纸,熨平了缝进去的。
冠戴好时,张桂源忽然踮脚,把一枚桂花糖塞进张函瑞口中。
“学生二十,先生三十有三。”他笑得比桃花还晃眼,“今日起,换我给您甜。”
众目睽睽下,张函瑞含着糖,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却极轻地点了头。
七、糖霜化
后来他们一起辞官,在城南开了间小糖铺。
张桂源负责熬糖,张函瑞负责记账。
铺子小,只卖三样:霜糖山楂、桂花糖糕、雪顶含霜(糖丝拉得极细,覆在热茶上,像落雪未化)。
来买糖的多是孩童,张桂源常蹲在门口发糖,发到最后一颗,总要回头找张函瑞:“先生,手脏,帮我剥。”
张函瑞便搁了账本,用帕子托着糖喂他,指尖沾到糖霜,顺势抹在自己唇角。
孩子们哄笑,两人也笑,糖霜化在齿间,甜得比雪顶还长久。
【后记】
糖铺门口有副对联,是张函瑞写的:
“雪落三分甜,霜融一寸香。”
横批是张桂源歪歪斜斜题的:
“先生吃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