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还有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疼痛。
埃兰的意识如同沉船，从漆黑的深海中一点点艰难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地下暗河永无止境的哗哗流水声，近在咫尺，单调而冰冷。然后是触觉——身下粗糙岩石的坚硬硌人，浑身肌肉如同被碾碎般的酸痛，以及左肩处那即便覆盖了莫格的药膏、依旧持续传来的、烧灼般的剧痛——那里曾经连接着他身为工程师骄傲的机械臂，如今只剩下一截冰冷、扭曲、彻底报废的金属残骸。
他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
岩洞。荧光苔藓的微光。旁边凯沉重而略显痛苦的呼吸声。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活性孢子风暴、护盾破碎、凯的重伤、绝望中的相互疗愈、引爆机械臂惊退蚀岩虫群…
他还活着。凯也还活着。
埃兰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腕被什么东西紧紧握着。他低头看去——是凯的手。即使在昏迷中，守护者那只布满黯淡荧光纹路的手依旧如同铁箍般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禁锢，或者说…维系。
是因为之前的能量中和需要持续接触？还是无意识的举动？埃兰不得而知。他轻轻动了动手腕，试图挣脱。
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惊醒了凯。那双熔金般的瞳孔猛地睁开，瞬间的锐利和警惕之后，迅速被虚弱和残留的痛苦所取代。他松开了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尤其是背后那些被风暴能量侵蚀的伤口。
“…还死不了。”凯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尝试调动能量，手臂上的纹路只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便迅速黯淡下去，换来他一声压抑的闷哼。能量反噬的后遗症远未消退。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相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疲惫、伤痛，以及那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庆幸。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还有彼此粗重呼吸声。
“你的手臂…”凯最终先开口，目光落在埃兰那焦黑的机械残骸上。
“报废了。”埃兰的声音同样沙哑，他尝试动了一下左肩，立刻疼得倒吸冷气，“但你说得对，用它换命，很值。”
凯沉默了片刻，从腰间那个小巧的皮囊里又摸索出一点所剩无几的黑色药膏，示意埃兰转过身。“伤口需要重新处理。孢子侵蚀不会那么快停止。”
这一次，埃兰没有犹豫，顺从地转过身，背对凯。冰冷的药膏涂抹在灼痛的神经接口和伤口上，带来短暂的舒缓。凯的动作依旧有些笨拙，但比之前多了几分刻意的小心。
“我们…必须回去。”埃兰低声说，看着洞外弥漫的蒸汽和依旧能隐约听到的、风暴残余的呜咽声，“这里不安全。你的伤…也需要真正的治疗。”
“我知道。”凯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语气沉重，“但原路返回不可能了。风暴可能还在肆虐，诺顿的机械也可能还在附近徘徊。我们得找别的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空气中的孢子流向变了…风暴撕开了一些新的通道，也堵塞了一些旧的。跟我来，尽量别发出声音。你的机械臂…还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密封吗？它的能量信号现在很弱，但依然是明显的目标。”
埃兰检查了一下残臂的断口，摇了摇头：“核心完全烧毁了。现在它就是一块废铁。但是…”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那几乎已经消失不见的锈蚀病纹路，“…我似乎，暂时不用担心‘毒焰’的问题了。”这或许是这场灾难唯一的、微小的正面作用。
凯看了他的手一眼，金色瞳孔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暂时的。”他重复了之前的判断，然后率先站起身，虽然步伐有些虚浮，但战士的本能让他依旧保持着警惕和行动力，“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没有我的信号，绝对不要出声，不要动用任何能量——包括你体内残存的那点。”
新的逃亡开始了。
凯凭借着对深渊环境的深刻理解和战士的直觉，选择了一条向上蜿蜒的、狭窄而潮湿的岩石裂缝。这条路显然刚形成不久，边缘还残留着风暴撕裂的痕迹。攀爬对于两个重伤员来说异常艰难。埃兰失去左臂，平衡感极差，只能依靠右手和膝盖，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凯则要忍受着能量枯竭带来的虚弱和背后伤口与岩石摩擦的剧痛。
过程中，他们遭遇了数次险情。一次是差点惊动了一群悬挂在洞顶、依靠超声波捕猎的盲眼洞蝠。另一次是凯敏锐地拉住了险些踩进一滩伪装成岩石的、具有强腐蚀性的孢子粘液坑的埃兰。
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途经一个较为开阔的洞穴时，听到了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台受损严重的“清道夫”残骸卡在洞穴中央，它的几条机械腿被扭曲折断，主体装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但它的主传感器阵列却还在不规则地闪烁着微光，发出断断续续的扫描脉冲！
两人立刻紧贴洞壁，隐藏在阴影中，大气都不敢出。
那残骸的扫描脉冲好几次掠过他们藏身的位置。埃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凯的手紧紧按在腰间那把生物荧光匕首上，身体紧绷如弓，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幸运的是，那台“清道夫”受损过于严重，它的扫描系统似乎出现了故障，无法有效识别生命信号。在令人窒息的几分钟后，它的闪烁频率逐渐降低，最终彻底沉寂下去，变成了一堆真正的废铁。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都已是一身冷汗。
经过漫长而痛苦的跋涉，就在埃兰感觉自己的体力即将彻底耗尽时，前方带路的凯突然停下了脚步，示意他噤声。
凯仔细倾听着，鼻翼微动，仿佛在嗅闻空气中的信息。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能量波动从上方传来。
“是庇护所的巡逻队信号…”凯压低声音，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光亮，“我们接近外围巡逻区了。但…信号很微弱，而且移动规律不对，像是在…搜索什么。”
搜索？是搜索他们，还是搜索风暴后可能出现的入侵点？
凯示意埃兰留在原地，自己则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了一段，透过一道岩缝小心地向外观察。
片刻后，他滑了下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
“怎么样？”埃兰急切地问。
“是巡逻队，但带队的是瓦克。”凯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是长老会的强硬派，一直反对大祭司收留任何上层人。他的搜索模式…更像是在设置隔离带，而不是寻找幸存者。”
埃兰的心沉了下去。内部的政治分歧？这意味着即使他们能回去，面对的也可能不是欢迎，而是新的质疑和危险。
“那我们怎么办？”
凯沉默着，金色瞳孔在黑暗中闪烁，权衡着利弊。背后的伤口因之前的攀爬再次渗出血迹，能量枯竭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知道自己和埃兰的状态支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了清晰的、用守护者语言喊话的声音，语气严厉而充满戒备。紧接着，几束明亮的、由孢子能量驱动的探照光柱扫过了他们藏身区域附近的岩壁！
“他们发现我们了！”埃兰低声道。
凯猛地一咬牙，做出了决定。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力气，向上方发出了一个短促而尖锐的、类似某种深渊鸟类的啼叫声——这是守护者战士之间用于表明身份和求助的特殊信号。
上方的搜索光柱瞬间定格在他们藏身的裂缝方向！
短暂的死寂之后，更多的光柱汇聚过来，脚步声和武器出鞘的声音清晰可闻。一个低沉而充满怀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用的是生硬的通用语（显然是为了让埃兰听懂）：
“下面的人，表明身份！慢慢出来，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被视为攻击！”
凯看了埃兰一眼，眼神复杂，低声道：“跟紧我，什么都别说。”
两人艰难地从裂缝中爬出，暴露在数名全副武装的守护者战士的孢子能量武器之下。为首的是一名身材异常高大、脸上纹路深邃、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战士——正是瓦克。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狼狈不堪、浑身是伤的凯和埃兰，尤其是在埃兰那彻底报废的机械臂上停留了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冰冷的审视。
“凯·厄斯之子。”瓦克的声音没有任何欢迎的意味，“大祭司很担心你。看来你的‘任务’出了不小的意外。”他的目光转向埃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而这个上层人…居然还活着。真是令人惊讶。”
凯站直身体，尽管虚弱，却依旧保持着尊严：“瓦克长老。我们遭遇了活性孢子风暴和诺顿的机械。能活着回来已是侥幸。我需要立刻见大祭司汇报情况。”
“当然。”瓦克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大祭司和长老会都在等着。关于这次风暴，关于诺顿机械的异常动向，以及…”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埃兰身上，“…关于这个上层人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的存在，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和注意。”
他挥了挥手，两名战士上前，态度算不上粗暴，但也绝称不上友好地示意埃兰和凯跟上。
返回庇护所的路途，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之下。埃兰能感觉到那些战士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凯沉默地走着，脸色阴沉。
孢光庇护所的闸门再次打开，熟悉的荧光和气息扑面而来。但这一次，埃兰感受到的不再是陌生和好奇，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紧张和怀疑。许多居民停下手中的动作，注视着他们经过，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些目光中，担忧、恐惧、愤怒交织。
他们没有被带回医疗区，而是直接被带到了庇护所中心的“聚言地”。大祭司安珀拉、几位看起来位高权重的长老（包括瓦克），以及老莫格等几位核心人物已经等在那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
安珀拉的乳白色眼眸首先落在凯身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然后缓缓移向埃兰，特别是他那空荡荡的左肩和焦黑的残骸。
“凯·厄斯之子，埃兰工程师。”安珀拉空灵的声音响起，直接传入他们脑海，却带着一丝疲惫，“深渊的低语变得狂躁，诺顿的触须更加深入。而你们…带回了风暴的回响和伤痕。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凯上前一步，尽可能简洁而清晰地汇报了整个过程：观测到的机械动向、风暴的突然爆发、两人的重伤、艰难的自救和返回。他略去了两人之间那种“湮灭反应”的具体细节，只强调是埃兰报废机械臂的能量爆发惊退了虫群。
当他汇报完毕，聚言地陷入一片寂静。
瓦克长老率先发难，他指向埃兰，声音严厉：“所以，正是因为这个上层人的出现，他的异常能量信号，才引来了诺顿的机械，进而可能间接导致了深层共鸣和这场灾难性的风暴！大祭司，我早就说过，收留他就是一个错误！他是灾星！我们必须立刻将他控制起来，或者干脆交给诺顿，以换取庇护所的平安！”
几位长老低声附和，显然赞同瓦克的看法。
老莫格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嘿！瓦克老顽固，要不是这小子的铁胳膊放了个大烟花，你和你的巡逻队现在可能就是在给我们收尸了！”
但他的话很快被更多的质疑声淹没。
“他的能量为什么能吸引风暴？” “诺顿为什么对他如此紧追不舍？” “他和这次灾难到底有什么关系？”
质疑和敌意如同潮水般涌向埃兰。他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右臂抱着左肩的残骸，脸色苍白，百口莫辩。他意识到，仅仅是活着回来，远远不够。伤痕与怀疑，远比荧光更难驱散。
就在这时，凯再次上前，挡在了埃兰和长老会之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不是灾星。在最危险的时候，他没有抛弃我，而是选择了一起战斗。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凯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看向大祭司安珀拉，“他的价值，远不止于此。那种‘净化’效果是真实存在的。而我认为，他与深渊之间的联系，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刻。”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埃兰震惊的眼神，都集中在了凯身上。
凯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请求长老会和大祭司，允许埃兰工程师…接触‘源核’的低语。”
瞬间，整个聚言地鸦雀无声。连大祭司安珀拉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震动。
（第六章 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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