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丰

商汤的鬓霜又厚了几分时，器和已长得与案几齐高。​

那年春天，亳城降下罕见的冰雹，刚播下的谷种被砸得七零八落。商汤站在太庙前，望着田垄里的残苗，王冠上的垂珠垂得很低。器和走到他身边，腕间的青铜环突然腾空而起，在半空转出金红色的光轮。​

“环在动！” 守庙的巫祝惊呼。光轮旋转间，冰雹竟像被什么东西托住，纷纷转向落在田埂上，没伤着半分青苗。商汤伸手去接光轮落下的青铜环，触到环面时，龙纹的角终于补齐了，只是龙身还缺着半截。​

“你总能给孤惊喜。” 商汤把环重新套回器和腕上，指尖划过他赤金色的睫毛，“可孤老了，怕是看不到这环长满的那天了。”​

器和拽着王的衣袖往田里跑，红绳在泥土上拖出浅痕。他蹲下身子，把青铜环按在被砸坏的苗上，环纹的金光渗进根茎，蔫了的青苗竟慢慢直起腰。“长……” 他仰起脸，赤金色的眼睛里映着商汤的影子，“王看，会长。”​

商汤突然湿了眼眶。他想起伊尹临终前的话，天下的气脉藏在百姓眼里，此刻这双眼睛里的光，比任何祭文都更像 “承天命” 的模样。​

秋猎时，商汤的马车陷进泥沼。随行的士兵正要用蛮力拖拽，器和突然把青铜环贴在车辕上。环身的龙纹亮起，竟从纹路上钻出数道水汽，顺着车轮缝渗进泥里，马车竟像浮在水面般被轻轻托了起来。​

“至宝之力，竟能通水性。” 陪猎的诸侯啧啧称奇。商汤却望着器和脚踝的红绳，那红绳不知何时缠上了根龙形玉佩，是他前日赏赐的。“这不是力，” 王缓缓道，“是它懂这天地的规矩。”​

夜里，商汤在灯下批阅竹简，器和趴在旁边看。环身突然映出西岐的景象，有个老者正带着孩童在田里耕作，田埂上插着根刻着 “周” 字的木牌。“那是……” 商汤按住环面，龙纹突然剧烈颤动，“是西边的新族。”​

器和的手指在环上的西岐方位点了点：“暖。”​

商汤沉默片刻，把竹简推到他面前：“记下这个名字。天下的气脉，从不会只绕着一处转。” 器和似懂非懂，用沾了墨的手指在环纹的空白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 “周” 字，墨痕竟顺着纹路渗了进去，再也擦不掉。​

商汤病重那年，器和守在榻前，青铜环的龙身已补得差不多，只剩尾巴尖还空着。王的呼吸很轻，却总在环身发亮时匀些。“器和，” 他突然抓住孩童的手，“这环长满时，替孤看看…… 看这天下，是不是真的如伊尹说的那样，藏在炊烟里。”​

器和点头，把环贴在王的胸口。环纹的金光漫过商汤的白发，像在替他梳理岁月的痕迹。那缥缈的声音又响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王者归天，至宝承继，此乃轮回。”​

商汤咽气时，青铜环的龙尾终于补全。整圈龙纹在烛火里流转，像活了过来。器和抱着王渐渐变冷的手，突然明白自己说过的 “等王不要王冠了” 是什么意思 —— 不是舍弃，是把王冠的重量，化作了环上的纹，继续护着这天下的炊烟。​

新王太甲登基那日，器和站在太庙的高台上。青铜环在晨光里泛着金红，龙纹的眼睛处，正映着底下跪拜的百姓，映着远处田垄里新插的秧苗，映着西岐方向那缕越来越清晰的暖光。​

他低头摸了摸脚踝的红绳，龙形玉佩在绳上轻轻晃动，像在应和着环身的龙吟。这天下的气脉，果然一段连着一段，就像这环上的纹，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