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寒意虽未完全褪去,但空气中已潜藏着几分蠢蠢欲动的暖意。积雪消融殆尽,露出底下湿润的、深褐色的土地,草木的嫩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孕育。
芙洛莉安近日常感到一种莫名的 restless,仿佛身体内部也呼应着外界苏醒的节奏,那是一种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躁动,与她平日沉静的体质颇不相符。
这天清晨,她醒得比平时更早一些。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卧室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
她没有立刻呼唤安娜,只是拥着柔软的丝被,望着天花板上精美的浮雕,思绪有些飘忽。昨晚她似乎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碎片模糊,只留下一种恍惚的感觉。
她轻轻翻了个身,脸颊蹭着枕面,试图驱散那残余的睡意和莫名的躁动。然而,就在她阖上眼睑,意识处于半清醒半朦胧的脆弱状态时——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空间扭曲感猛地攫住了她。
并非以往那种温和的涟漪或短暂的失重,而是一种粗暴的拉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穿透了空间的壁垒,将她猛地从自己的床上拽起,投入一个飞速旋转的、色彩混乱的漩涡。速度太快,以至于她连惊呼都未能发出,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搅。
剧烈的眩晕中,她仿佛看到破碎的画面飞速闪过——圣克莱尔卧室熟悉的帷幔、槭树林苍白的晨光、画室里浓烈混乱的色块……所有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玻璃,混合着尖锐的耳鸣声,疯狂地搅拌在一起。
然后,一切骤然停止。
重重的坠落感传来,身下并非预想中的冰冷草地或坚硬画室地板,而是一种异常的柔软和弹性,甚至还带着一丝……温热的余韵?
剧烈的眩晕让她一时无法睁眼,只能虚弱地喘息,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恶心感。
几秒钟后,那阵强烈的眩晕感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浑身脱力般的虚软和依旧混乱的感知。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气味。
一股极其干净、却与她平日所用截然不同的气息涌入鼻腔。是阳光晒过的、优质棉麻织物的味道,混合着极淡的、某种类似于雪松的清爽皂香,还有一种……非常非常隐约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的生活气息。
没有松节油,没有颜料,没有冷冽的山茶花。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私密的、属于室内空间的味道。
她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景象。
她正躺在一张相当宽大的床上,身下是深蓝色的、质地柔软的棉质床单,身上盖着一条同样色调的、轻盈而温暖的羽绒薄被。
头顶不是她熟悉的带着纱幔的华盖,而是简洁的木质天花板,刷着白色的漆。晨光从一侧巨大的窗户涌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房间很宽敞,但绝不像是客房。墙上随意贴着几张素描和色彩大胆的构图草稿,一个巨大的书架塞满了书、画册和各种看不出用途的杂物。
地板上散落着几件衣服,一把吉他靠在墙角,几个画架倚在墙边,上面蒙着防尘布。书桌上更是堆满了书本、纸张、笔筒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雕塑模型。
这里……是一个男孩子的卧室。一个充满了生活痕迹、略显凌乱、却奇异地并不让人觉得肮脏、反而充满了一种鲜活创造力的私人空间。
房间另一端的门把手转动了一下。
芙洛莉安下意识地拉高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脑严严实实地盖住,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可怕的现实中消失。
脚步声响起,很轻快,伴随着一声慵懒的、似乎刚睡醒的呵欠。
脚步声在房间中央停住了。呵欠声也戛然而止。
……
芙洛莉安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床上,落在她这团明显不属于这里的、突兀的“隆起”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性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却因惊讶而变了调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芙洛莉安……姐姐?”
是西尔维赫!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被他看到了!在他私人的卧室里!在他的床上!她该怎么解释?他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可怕的、闯入别人私人领域的怪胎!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浸湿了蒙着头的被子。
西尔维赫似乎也被这超现实的场景震住了,愣了好几秒。但出乎芙洛莉安意料的是,预想中的质问、惊讶甚至愤怒并没有出现。
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走向了书桌方向。她听到一阵轻微的纸张摩擦声,然后是走回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床边停下了。一个温热的、带着棱角的东西,极其轻柔地,隔着被子碰了碰她蜷缩起来的肩膀。
“嘿……”西尔维赫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恢复了大部分镇定,甚至带上了一种刻意放柔的、安抚的语调,虽然依旧能听出其中的惊讶,“……没事的。别怕。我……我没想到会这样。这真是个……呃……前所未有的早安问候。”
他的语气里没有惊慌,没有厌恶,只有浓浓的惊讶和一种……试图让她放松下来的努力。
芙洛莉安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
西尔维赫似乎叹了口气,声音更近了些,仿佛在床边蹲了下来。“听着,姐姐,”他用了那个称呼,试图带上一点惯常的戏谑,但效果因当前情况而显得有些笨拙,“我……我很确定你不是故意用这种方式闯进一位绅士的卧室的。所以,别把自己蒙死了,好吗?那看起来……有点闷。”
他尝试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尴尬的局面。芙洛莉安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善意,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但巨大的羞耻感依旧让她无法面对他。
见她还是没有反应,西尔维赫沉默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地将那个温热的东西放在了被子边缘,靠近她脸颊的位置。
“好吧,”他低声说,语气变得格外温和,“如果你不想出来,至少……看看这个?算是……一份迟到的圣诞礼物。我本来……嗯,之前一直没机会给你。”
礼物?芙洛莉安混乱的大脑捕捉到这个词。在她如此失态、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他床上时,他却在说……礼物?
好奇心微弱地战胜了一部分恐慌。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被子边缘探出一点点缝隙,雾灰色的眼眸因泪水而湿漉漉的,怯生生地望出去。
首先看到的是西尔维赫蹲在床边的身影。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睡裤和一件白色棉质衬衫,领口松散地敞开着,黑色的卷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痕迹,但那双酒红色的眼睛却十分清醒,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充满了惊讶、好奇,却没有丝毫的恶意或嘲讽。
他的目光让她脸颊烧灼,她迅速移开视线,看向他放在被子上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木盒,木料呈现出温暖的蜜色,纹理细腻。盒盖上面,用精细的刻刀勾勒出了一幅简单的画面:一片朦胧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一朵盛放的山茶花轮廓,线条简洁却充满韵味。
盒子旁边,还放着一张小巧的、对折起来的硬纸卡。
西尔维赫用指尖将那张卡片轻轻推近一些。“打开看看?”他轻声鼓励道,仿佛此刻最重要的不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是这份礼物。
芙洛莉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从被子里伸出来,指尖冰凉。她先拿起那张卡片,打开。
卡片内部,用优雅而略带潦草的花体字写着一句话:
“For the cold light that illuminates my chaos.” (致那照亮我纷乱的冷调之光。)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句话……直白地回应了他上次在画室里对她说的话。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西尔维赫一眼,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的反应,酒红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放下卡片,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打开了那个木盒。
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垫上,躺着的并非珠宝或饰品,而是三支造型古朴、却异常精美的画笔。笔杆是由深浅不一的灰色木材制成,打磨得温润如玉,笔锋则选用了一种闪烁着极细微银光的、不知名的动物毛发,柔软而富有弹性。每一支笔的笔杆末端,都镶嵌着一颗极小极小、却切割完美的雾灰色珍珠,与她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
这份礼物……太特别了。它不像洛里斯送的那么奢华昂贵,却充满了惊人的用心和独特的艺术气息。它完美地契合了她,既呼应了他所看到的她(冷调之光),又融入了她的特质(山茶花、灰珍珠),更与他自己的世界紧密相连(画笔)。
这份超越预期的理解和用心,像一道温暖的水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因恐慌和羞耻筑起的堤坝。
“……我……”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我不知道……怎么会……”她想解释,却语无伦次,泪水滑落脸颊。
“嘘……”西尔维赫立刻打断她,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安抚力量,“我知道。没关系。这肯定不是你能控制的,对吗?”
他顿了顿,看着她流泪的样子,眼神里掠过一丝无措,随即变得更加柔和,“别紧张,姐姐。真的,没关系。我只是……很惊讶。但……欢迎光临?虽然方式有点特别。”
他试图用幽默缓解她的情绪,甚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着被子,非常轻地拍了拍她蜷缩起来的后背,动作生涩却充满安慰的意味。“没事了,好吗?我在这里。没人会伤害你。放松一点。”
他反复说着“没事了”、“别紧张”,语气耐心而温和,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
在他的安抚下,芙洛莉安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她依旧感到无比的羞窘和慌乱,但最初的、灭顶般的恐惧已经褪去。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雾灰色的眼睛,看着蹲在床边的、穿着睡衣的西尔维赫,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惊讶、关切和一种奇特兴奋的表情,看着他送的那份无比契合心意的礼物……
然而,另一种情绪,随着心跳的平复和思维的逐渐清晰,悄然浮了上来,并且迅速变得沉重。
礼物。
他送了她礼物。一份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极其贴合她特质、甚至回应了他们之前对话的礼物。一份迟到的圣诞礼物。
而她呢?
她突然闯入他的私人领域,以最糟糕、最失礼的方式,出现在他的床上,吓得魂不附体,还需要他来安慰。而她……什么都没有准备。
甚至在此之前,她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要为他准备一份回礼。在她的世界里,收礼与回礼是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社交礼仪,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她享受着洛里斯无微不至的呵护和赠予,是因为他们是至亲兄妹,且她也会用自己方式回馈心意。
可对于西尔维赫……她从未想过。或许潜意识里,她一直将那些意外相遇视为不该发生的、需要小心处理的异常状况,而非一段……值得用礼物来维系的关系。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她。比刚才的恐慌更让她无地自容。她不仅失仪闯入,还成了一个只知索取、不懂回报的、粗鲁无礼的人。
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迅速积聚,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深刻的窘迫和自责。一颗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滴在她紧紧攥着被子的手背上,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西尔维赫原本稍稍放松的神情又紧绷起来。他困惑地看着她,酒红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何安抚似乎起了反效果。
“又怎么了?”他问道,声音放得更轻、更柔,生怕再惊扰她,“还是害怕吗?真的没事了,我保证。或者……是哪里不舒服?”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探探她的额头,但又觉得唐突,手悬在半空,显得有些笨拙。
芙洛莉安摇了摇头,泪水掉得更凶。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着,几乎语不成调:“我……我没有……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这句话耗费了她巨大的力气。说完之后,她简直想把自己彻底埋进被子里永远不出来。这太丢脸了。
西尔维赫愣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从担忧不解,慢慢转变为一种极度的诧异,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蹲在那里,眨了眨那双酒红色的眼睛,好几秒没有反应。
然后,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鼻腔里发出的气音逸了出来。那声音逐渐变大,变成了一种低沉而愉悦的轻笑。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觉得这件事好笑极了,但又努力想忍住,以免让她觉得被嘲笑。
“就……就因为这个?”他终于抬起头,眼里的笑意还未褪去,像阳光下闪烁的红宝石,“你突然出现在我的床上,吓得像只被闪电击中的小兔子,然后现在……因为你没有给我准备圣诞礼物而哭?”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调侃,却没有丝毫的责备或介意。
芙洛莉安被他笑得更加窘迫,脸颊烧得厉害,泪眼朦胧地瞪着他,带着一点点委屈的嗔怪:“……这是礼仪(C'est la bienséance)。”她用法语强调道,仿佛这是宇宙间不容置疑的真理。
西尔维赫看着她哭得鼻子红红、却还一本正经强调“礼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清朗悦耳,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紧张尴尬的气氛。
“哦,礼仪(La bienséance),”他学着她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然后挥了挥手,做了一个近乎蔑视却又充满洒脱意味的手势,嘴角噙着戏谑的笑意,“去他的礼仪(Au diable la bienséance)。”
芙洛莉安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连哭泣都暂时忘记了。她从未听过有人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着赞赏般的语气否定她从小到大被灌输的准则。
“可是……”她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西尔维赫打断她,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眼神依旧温暖而明亮,“听着,芙洛莉安姐姐。你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是……最不可思议的‘礼物’了,虽然包装方式有点吓人。”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凌乱的卧室,语气真诚,“这比任何包装好的东西都有趣一百万倍。所以,别再为这种小事掉眼泪了,好吗?”
他向前倾身,从床头柜上抽了一张柔软的纸巾,非常自然地、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示意她擦擦眼泪。
“而且,”他补充道,酒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严格来说,圣诞老人通常只给好孩子送礼物。而我,显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所以你没给我准备,完全合理。”他耸耸肩,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芙洛莉安接过纸巾,指尖擦过他的,又是一阵微小的电流感。她低着头,用纸巾轻轻按压着眼角,被他这套歪理说得有些发懵,但心底那沉重的愧疚感,却真的在他的笑声和话语中一点点消散了。
他并不在意。他真的觉得她的出现本身比礼物更重要。
这种思维方式对她来说是全新的、颠覆性的,却奇异地让她感到……被包容,甚至被珍视。
“但是……”她小声嘟囔,语气已经软化了许多,“……我之后会补上的。”这是她最后的坚持。
西尔维赫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她这副固执的样子很有趣。“好吧好吧,”他从善如流地应道,仿佛在哄一个孩子,“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一下了。不过现在……”
他话未说完,那种熟悉的、空间微微波动的感觉再次隐约袭来。比之前几次都要微弱,仿佛电力不足的信号。
两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
芙洛莉安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木盒和纸巾,刚刚放松的神情又染上一丝紧张,望向西尔维赫。
西尔维赫脸上的笑意也淡去了些,酒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遗憾,但很快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接受所取代。他迅速站起身。
“看来参观时间到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她只是来串了个门,“需要帮你打包一下‘行李’吗?”他指了指她怀里的木盒。
芙洛莉安摇摇头,将木盒紧紧抱在胸前。
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色彩缓缓褪去。西尔维赫的身影站在床边,在逐渐淡化的光线中,对她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笑容,带着安抚和一点点促狭。
“下次‘拜访’,提前打个信号?比如……先掉进画室怎么样?”这是他最后的话语,随着他身影的消失,轻轻回荡在空气中。
下一刻,重重的坠落感再次传来。她跌回了自己柔软的大床,熟悉的、带着冷冽山茶花香和淡淡药味的空气包裹了她。
窗外,圣克莱尔别苑的晨光依旧苍白宁静。
芙洛莉安独自躺在凌乱的被褥间,心脏仍在砰砰直跳,脸颊上泪痕未干,手中却紧紧攥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温润的木盒,和一张写着“致那照亮我纷乱的冷调之光”的卡片。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荡的情绪充斥着她的胸腔。
她想起西尔维赫那句带着笑意的“去他的礼仪”,想起他毫不在意的样子,想起他递过来的纸巾……
过了许久,她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张卡片贴在心口,然后将脸颊埋进尚且残留着陌生皂香的柔软枕头里。
这一次,她没有感到恐慌或羞耻。
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是窃窃私语般的笑意,混合着未干的泪意,悄然在她心底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