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惊心动魄却又奇异地抚平了愧疚的“卧室访问”后,芙洛莉安的生活表面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但内里却悄然进行着一项秘密的筹备。
那份来自西尔维赫的、无比契合她心意的礼物,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种子,沉入水底,开始无声地生根发芽,催生出一股温柔的、想要回应的力量。
“去他的礼仪。”——他带着笑意的话语时常在她脑海中回响。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微妙地松动了她身上某些无形的枷锁。她并非要完全抛弃自幼接受的教养,而是……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一种更贴近他那个世界自由不羁气息的方式,来表达她的谢意和……好感。
她决定送他一份礼物。一份不需要繁文缛节、不必等待特定节日、仅仅源于“她想送”这个单纯念头的礼物。
选择什么,却让她颇费了一番心思。她无法像洛里斯那样,轻易送出价值连城的珍宝;也无法像西尔维赫那样,创造出充满灵性、直击人心的艺术品。她所拥有的,是她所处的这个世界能提供的、最精致最稀有的事物,以及她那份被娇养出的、近乎苛刻的审美。
她首先想到的是颜料。西尔维赫的世界离不开色彩。她回想起画室里那些挤得歪歪扭扭的锡管,那些泼洒得无所顾忌的浓烈色块。或许,一些他未曾接触过的、珍稀的颜料?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起来。她开始不动声色地翻阅家中那些厚重的、关于魔法材料与炼金术的典籍,寻找那些记载着稀有颜料制备的古老篇章。她避开了安娜的日常陪伴,更多时间待在藏书室或温室旁的小书房里,美其名曰“安静阅读”。
她寻找的不是现成的商品,而是原料和配方。她了解到,用秘鲁凤凰羽鳞粉末研磨出的金色,拥有阳光下最璀璨的光泽;用挪威脊背龙血(极其少量,经过严格中和)调制的深红色,带着一种深邃的生命力;而用一种只在月圆之夜盛开、名为“星尘蓝”的花瓣汁液萃取的蓝色,则仿佛将夜空凝固在了画布上。
这些材料无一不是稀有且昂贵的,但对于圣克莱尔家而言,并非无法取得。她小心翼翼地列了一张单子,字迹工整地写下了需要的材料和大致分量,然后在一个午后,洛里斯寄来的信使猫头鹰(一只更为沉稳的灰林鸮)到来时,她将单子折好,塞进了给母亲艾拉薇娅夫人的问候信里。
在信纸的末尾,她以极其随意、仿佛只是临时想起的口吻添加了一句:“……另,近日阅读古籍,对古代颜料制备甚感兴趣,若母亲大人得暇,能否代为寻觅附单所列之物少许,仅供研习之用,万望勿扰及父亲大人……”
她知道母亲对她突如其来的“学术兴趣”可能会感到讶异,但多半会纵容她这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要求,并会体贴地不去惊动忙于公务的父亲。这是一种属于被溺爱孩子的、心照不宣的特权。
等待材料送达的日子里,她开始构思另一件礼物。颜料是实用的,但她还想送一点……更象征性的、更持久的东西。她想起了西尔维赫画室里那盆生机勃勃的三色堇,想起了他提起过的、拉旺德家花园里那些绚烂的玫瑰。
花朵。但鲜花会凋零。
于是,她想到了永生花。并非麻瓜世界那种用化学药剂处理过的制品,而是运用一种古老的、极为精细的魔法保存工艺,将鲜花的形态、色泽甚至一部分柔韧的质感永久封存下来。这种工艺极其耗费心神和魔力,通常只用于保存最具象征意义或极其珍稀的花卉。
她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白山茶。她最爱的、也是最能代表她的花。她要选一朵开得最完美、形态最优雅的,将它最美的瞬间永恒定格。
她没有假手他人。每日清晨,她都会亲自去温室,在满园洁白中细细挑选,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最终,她选中了一朵初绽不久、花瓣层叠如珍珠、形态饱满无瑕的白山茶。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剪下,放在铺着柔软丝绒的银盘里,捧回自己的卧室。
接下来的步骤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专注。她屏退安娜,锁上房门,按照从一本极其古老的家族手札中查到的晦涩咒语,指尖凝聚起微弱却精准的魔力,如同最细致的绣娘,将复杂的 preservation 咒文一丝丝编织进花朵的每一片花瓣、每一根纤维之中。
几天后,母亲那边有了回音。一个小巧但密封严实、附有保鲜咒的包裹随着猫头鹰一同抵达。里面是分装好的几个小水晶瓶,装着色彩奇异的粉末或液体,正是芙洛莉安清单上所列的那些珍稀颜料原料。母亲的信中果然没有多问,只是叮嘱她“研习时务必小心,若有不适即刻停止”。
芙洛莉安的心脏因为兴奋而轻轻跳动。她将那些小水晶瓶仔细收好,然后又花费了数个下午,按照古籍上的配方,小心地调和基底油,研磨粉末,滴入经过处理的龙血……她在小书房里开辟出一个临时的“工作台”,动作生疏却异常认真,仿佛一个初次接触魔药学的学生,只不过她追求的并非药效,而是极致的色彩。
她将调制好的少量成品涂抹在干净的白瓷片上,看着它们在光线下焕发出奇幻炫目的光彩——那金色仿佛自有生命般流动,那红色深邃得如同凝固的血液,那蓝色则闪烁着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
她满意地看着这些成果,然后用提前准备好的、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分装好,每一瓶都贴上她亲手书写的、注明颜色和主要成分的雅致标签。
最后,是包装。她没有选用圣克莱尔家惯用的、带着家徽的华丽包装纸,而是挑选了一种质感厚实、颜色是温暖大地的陶土色的特种纸,以及一种柔软的、未经漂白的棉麻绳。
她将琉璃瓶和那朵经过魔法处理、依旧保持着初摘时完美形态、触感却变得坚韧如细绒的白山茶,仔细地放入一个衬着深蓝色天鹅绒的扁木盒中。
她没有写冗长的卡片。只是在最后,拿起那支月光石羽毛笔,在一张素白的卡片上,仿照西尔维赫之前的风格,写下了一句简单的话:
“For the vibrant chaos that welcomes the cold light.” (致那接纳了冷调之光的绚烂纷乱。)
写完这句话,她的脸颊微微发热。这几乎是对他之前那句赠言的直接回应,坦诚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将卡片放入盒中,盖上盖子,用棉麻绳系好,打了一个简洁而牢固的结。
芙洛莉安将准备好的礼物小心地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和西尔维赫送她的木盒放在一起。
现在,她只需要等待。等待那不可预测的、连接两个世界的契机再次降临。
她并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但这一次,她心中没有了恐慌和不安,只有一份沉静的期待,以及一种淡淡的、如同即将送出秘密礼物的孩子般的雀跃。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春日渐盛的景象,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窗棂。
也许,当那绚烂的纷乱再次向她敞开时,她能够更加从容地,将这份无声筹备的心意,交到那个有着酒红色眼睛、笑容洒脱的男孩手中。
机会在一个春意融融的午后降临。
阳光正好,暖而不燥,她正坐在日光室里,膝上放着一本关于古代魔法纹章的书,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飘向窗外焕发生机的花园。
那感觉来了。温和而清晰,如同一道无声的邀请。眼前的景物轻柔地模糊、转换,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取代了花园的芬芳。
脚踏实地时,她发现自己再次站在了西尔维赫的画室里。
午后的阳光从巨大的北窗倾泻而入,将整个空间照得透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细沙。画室里依旧充满了那种生机勃勃的凌乱,但似乎比之前更加……丰满了。墙上的素描和草稿又多了几张,角落里的半成品雕塑似乎有了新的进展,几个画架上蒙着布,显然下面藏着进行中的作品。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画室中央一个独立画架上摆放着一幅几乎完成的新作。
芙洛莉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画面上不再是风暴或迷雾森林,而是一片极其写实又充满光影魔力的室内场景——正是这间画室本身的一角。画布精准地捕捉了从窗户射入的、倾斜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亮了一个放着调色盘和几支画笔的小桌,桌面上颜料干涸的痕迹、木头的纹理、金属刮刀的冷光都描绘得一丝不苟,甚至能感受到那种忙碌过后短暂的停滞感。光线在画布上跳跃、流淌,赋予了静态场景一种奇异的、时间流动的生命力。
芙洛莉安静静地看着,雾灰色的眼眸里流露出纯粹的欣赏的微笑。她能从这幅画里感受到西尔维赫对这一切的热爱——不仅仅是对绘画本身,更是对这间充斥着创作痕迹、弥漫着独有气息的空间的深切爱恋。他将这日常的、甚至有些混乱的角落,描绘得如同圣殿般充满光辉。
他真的很热爱这里。热爱他的世界。这种纯粹而炽热的投入,让她心底泛起一种温柔的共鸣。
她环顾四周,西尔维赫并不在。画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以及满室阳光和寂静的色彩。
这反而让她松了口气。她今天来的目的,并非为了交谈或见面,只是为了放下那份礼物。这种不期而遇的错身,似乎更适合这份悄然准备的赠予。
她走到那个熟悉的小茶几旁,上面依旧散落着素描本、茶杯和几支秃了的铅笔。她小心翼翼地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袋里取出那个用陶土色纸张包裹、系着棉麻绳的扁木盒。
她将它轻轻放在茶几上,放在那本摊开的素描本旁边,显得自然而并不突兀。她调整了一下盒子的角度,让系着的绳结看起来更舒适一些。
做完这一切,她后退一步,看着那份礼物安静地躺在充满创作痕迹的空间里,心中涌起一种混合着满足和淡淡忐忑的情绪。他会喜欢吗?他能明白那些颜料的珍贵和那朵花的含义吗?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画室里的一切,掠过那幅充满光线的画作,掠过墙上肆意生长的草稿,掠过角落那把沉默的吉他。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蓬勃的、未被束缚的生命力。
她微微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羡慕和祝福。
然后,那种空间转换的预感再次隐约浮现。时间到了。
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刻意等待主人归来。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份礼物,仿佛能看到西尔维赫发现它时,那双酒红色眼睛里可能会露出的惊讶和好奇。
下一刻,眼前的色彩开始旋转淡化。松节油的气味远去,阳光般温暖的画室景象被熟悉的、带着山茶花冷香的日光室景象所取代。
她独自站在日光室中央,午后的阳光同样温暖地洒在她身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而美好的白日梦。
但她知道不是。她的心跳平稳,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褪的笑意。她走到窗边,看着圣克莱尔家花园里那些被园丁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卉,心中却还回荡着画室里那种自由不羁的气息。
她很好奇西尔维赫会发现那份礼物。但她并不焦急。礼物已经送出,它的使命已经完成。至于后续,则交给了时间和那个拥有酒红色眼睛的男孩。
……
而在那间充满阳光的画室里,在芙洛莉安离开后不久,西尔维赫吹着口哨,拎着一罐新调的松节油从隔壁房间走了回来。
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多出来的那个包裹。
口哨声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酒红色的眼睛里迅速闪过惊讶、疑惑。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位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雪花小姐”。
他放下松节油罐,几步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个包裹。陶土色的纸张质感特殊,棉麻绳系得整齐又带着点笨拙的可爱。他翻看了一下,没有署名,但他心知肚明。
他小心地解开绳结,打开盒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几小瓶琉璃罐装的颜料。即使密封着,也能隐约感受到其中色彩的不同寻常。他拿起一瓶标注着“凤凰羽金”的,对着阳光看去,那金色浓郁得仿佛液态的阳光,内部有细微的光点在流动。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发现了宝藏的孩子。
接着,他看到了那朵白山茶。
它被妥善地安置在天鹅绒衬垫中央,花瓣洁白无瑕,形态完美得如同最精湛的蜡像,却又带着鲜花才有的柔软质感。他轻轻拿起它,触手是一种奇特的、略带韧性的冰凉,不像鲜花那般娇嫩易碎,也没有任何香气。
“哦……”他低低地惊叹了一声,指尖极其小心地拂过层叠的花瓣。他以为这是一朵制作极其逼真的假花,或许是某种他不知道的新材料。
虽然逼真,但在他想来,终究是假花。但这份心意,以及这朵花所代表的、属于她的那个洁白世界的气息,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
他将花小心地放回盒中,又拿起那张卡片。看到上面那句回应他赠言的句子时,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极其明亮灿烂的笑容。
“For the vibrant chaos that welcomes the cold light.” 他低声念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和一种被理解的愉悦。
他立刻找来了一个纤细的、造型简洁的透明玻璃小花瓶,注入清水,然后将那朵白山茶精心地插了进去,摆放在他那张堆满颜料和画笔的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
那抹洁白无瑕的冷调之美,瞬间在他这片色彩纷乱的天地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形成一种奇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对峙。
他欣赏了一下,觉得满意极了。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拿起那一小瓶“星尘蓝”,开始研究如何将它融入他的新画作中。
他完全被这些珍稀的颜料吸引了,沉浸在色彩的世界里,将那朵逼真的“假花”当作了来自那位神秘“姐姐”的、一份别致而用心的装饰品。
他并不知道,那朵花并非假花。
它永远不会枯萎,不会凋零,会永远保持着初绽时的完美姿态,静静地陪伴在他纷乱而炽热的创作生涯中,如同一个沉默而永恒的见证。
而发现这一秘密时的惊讶与更深层次的触动,将是未来某个时刻,一份额外的礼物。
此刻,他只是在画布上挥洒着那仿佛蕴含着星尘的蓝色,心情如同窗外明媚的阳光,豁亮而温暖。那位来自冰冷月光世界的“姐姐”,似乎正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一步步走进他色彩斑斓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