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将礼物悄然留在画室后,芙洛莉安的心境进入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那份精心准备的心意已然送出,如同将一封无字的信投入未知的河流,其结果不再受她控制,这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轻松感。
她不再刻意去感应或期待那空间波动的来临,而是尝试着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自己的生活。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便难以彻底沉寂。
她对圣克莱尔别苑的日常生活依旧顺从,但观察的视角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开始更仔细地留意那些她曾习以为常的“魔法”——温室内自动调节的光照与水雾,书房里自行归位的书籍,甚至餐桌上始终保持恰到好处温度的菜肴。
这些她从小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如今在她眼中,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新的、值得玩味的色彩。
她会想,在西尔维赫那样一个没有魔法的世界里,要实现这些,需要耗费多少人力与巧思?那种全然依靠双手和工具创造出的鲜活与混乱,是否也别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这种跨界的对比,让她对自己身处的世界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对她偶然闯入的那个世界,生出了一份更深的、超越好奇的理解。
她给洛里斯的信内容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她依旧分享日常,但开始更多地问及霍格沃茨魔法运作的原理,而非仅仅是趣闻。
她会问:“哥哥,城堡的移动楼梯是依靠古老的契约还是持续的魔力灌注?”或者:“魔药课上那些复杂的蒸煮过程,如果不用魔法控制火候,是否几乎不可能完成?”
洛里斯的回信依旧理性而清晰,详细解答着她的疑问,但偶尔也会在信末添上一句:“莉安近来对魔法本质的兴趣似乎浓厚了许多。”
芙洛莉安读到这样的句子时,会微微停顿,雾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道无形的界限上,一只脚留在哥哥所守护的、稳定安全的魔法世界,另一只脚却忍不住想要试探性地迈向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色彩纷乱的领域。
这种隐秘的“背叛感”让她偶尔心生不安,但那份被拓宽的视野和暗自滋长的自主意识,又让她无法完全退回原地。
日子在平静中流淌。春意渐浓,花园里的花朵次第绽放,色彩依旧以圣克莱尔偏爱的白色系为主,但新绿的枝叶已蓬勃得近乎喧闹。
芙洛莉安发现自己独处的时间变多了。她会在藏书室一待就是整个上午,翻阅的却不再仅仅是童话或诗集,而是那些以前觉得枯燥的、关于魔法史、炼金术基础甚至麻瓜研究(虽然家族藏书里这类书籍极少且充满偏见)的书籍。她阅读的速度很慢,时常陷入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
安娜对于小姐这些细微的变化有所察觉,但只以为是洛里斯少爷返校后,小姐难免寂寞,故而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照顾得越发精心体贴,却从未窥破那平静表面下悄然涌动的心事。
有时,芙洛莉安会从书中或琴键上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望向那片槭树林。她会想起那幅描绘画室光线的油画,想起西尔维赫发现礼物时的表情(她自己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种可能),想起那朵她注入了魔力、想必依旧绽放在他工作台上的白山茶。
一天午后,她正在日光室里临摹一份复杂的古代如尼文,试图理解其中蕴含的空间魔法原理,那种熟悉的波动感再次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这次的感觉比上次将她带入卧室时要温和许多,更像是一次平稳的过渡。
眼前的景物柔和地转换。她发现自己站在了画室的中央。午后的阳光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和新鲜颜料的气息,还混杂着一丝……烤面包的甜香?
西尔维赫并不在。画室里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创作的风暴——几个调色盘上堆砌着未干的鲜艳颜料,画架上有一幅覆盖着布幔的新作,地上散落着更多揉成一团的素描纸团。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那张熟悉的工作台。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那个纤细的透明玻璃花瓶就放在台面一角,里面盛着清水。而水中,那朵她亲手施以永恒咒的白山茶,正安然地绽放着。花瓣洁白无瑕,形态完美,没有丝毫凋萎的迹象,在周围一片狂放不羁的色彩和杂乱工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宁静而出尘。
它在那里。被他珍而重之地摆放着。
芙洛莉安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清浅的笑容。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田。
她的目光从山茶花上移开,落在旁边的画架上。那幅被布蒙着的画作,似乎比周围的画架都要大上一圈,透露出一种正在进行重要工程的气息。她抑制住上前掀开一看的好奇心,尊重着创作者的隐私。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环顾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地,感受着其中蓬勃的创作能量和……属于西尔维赫的鲜活气息。她注意到墙角多了一副未完的骑士盔甲素描,注意到一摞新的唱片堆在唱机旁,注意到窗台上那盆三色堇开得更盛了。
这里的一切都在诉说着时间的流逝和主人不曾停歇的热情。
她没有等待太久。那种空间转换的预感再次轻柔地浮现。
离开前,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朵白山茶上,笑意加深。然后,她像上次一样,没有任何留恋地,任由眼前的景象渐渐淡去。
回到日光室,她依旧坐在原处,手中的羽毛笔还保持着书写的姿势,仿佛只是发了一会儿呆。
但她的心境已有所不同。
那份礼物被接纳了,被珍视了。她与那个世界之间的联系,通过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和几瓶奇异的颜料,变得更为具体和牢固。
她低下头,继续临摹那些复杂的符文,笔尖似乎比之前更加稳定。
心湖微澜,却并未掀起惊涛骇浪。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内在的成长。她开始学会同时拥抱两个世界的馈赠——圣克莱尔的宁静守护,与拉旺德画室里的绚烂生机。
并且,悄悄地,为下一次的相遇,准备着一个更为从容的自己。
她的生活节奏依旧缓慢而规律,但内核悄然发生着改变。她依旧阅读,但目光更多流连于那些阐述魔法原理、古代符文乃至遥远国度风物志的书籍,试图更深入地理解自身所处的世界,也隐约地、试图为那个色彩纷乱的世界寻找一个在她认知体系中的坐标。
她甚至向安娜询问起别苑温室里那些非白色系花卉的品种和习性,语气随意得像是一时兴起。
当安娜惊讶地指给她看几丛罕见的、花瓣边缘带着一抹极淡紫色的鸢尾时,她静静地看了许久,雾灰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欣赏的光彩。
洛里斯的来信依旧是生活中稳定的锚点。他的信条理清晰,一如既往地分享着霍格沃茨的见闻,解答着她那些日益“学术化”的问题,字里行间透着不变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她兴趣转向的审视。
芙洛莉安的回信则变得更加斟酌。她依旧分享日常,但会小心地剥离那些可能引发担忧或深究的细节,像一个技艺生疏却极其认真的舞者,在一条无形的界限上谨慎地保持平衡。
这种内在的分化并未让她感到撕裂,反而奇异地拓宽了她的感知。她开始更能欣赏圣克莱尔别苑那种秩序下的美——精确修剪的园林、无声高效的魔法服务、藏书室里浩瀚的知识沉淀;同时,她也更能想象画室里那种混乱中所蕴含的澎湃生命力与创造力。两者仿佛在她心中达成了某种静默的共鸣。
春天彻底占领了萨默塞特郡。阳光变得慷慨,花园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芙洛莉安的气色似乎也随着天气转暖而好转了些许,苍白的面颊偶尔会透出淡淡的粉晕。
她去槭树林边坐得更勤了。那里树荫浓密,凉爽宜人。她常常什么也不做,只是抱膝坐在藤椅上,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感受着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身上的暖意,任由思绪放空,或飘向遥远的霍格沃茨,或飘向那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画室。
她不再执着于“等待”通道的开启。她只是在那里,存在着,呼吸着,与自己相处。这种状态本身,似乎就蕴含着一种开放的平和。
偶尔,她会带上那本北欧神话,或者那支月光石羽毛笔,甚至什么都不带。
她只是去那里,像赴一个无约的约会,对象是可能到来的奇迹,也可能是她自己悄然成长的心。
一天,她正沉浸在一本关于星空图谱的书籍中,试图辨认某个星座的古老名称时,那种熟悉的、空间温和波动的感觉再次降临。
她没有惊慌,甚至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缓缓地合上书页,然后将目光投向感知中变化的方向。
眼前的景象如同水彩画般柔和地晕染、变换。槭树的绿荫和斑驳的阳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高耸的画室穹顶和北窗投入的充沛光线。空气中浓郁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包裹了她。
她依然坐在一张舒适的旧扶手椅上,仿佛只是换了一个房间继续阅读。
画室里有人。
西尔维赫就在不远处,背对着她,站在一个巨大的画架前。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工作中,身体随着某种内心的节奏微微晃动,手臂挥洒,画笔落在画布上发出急促而肯定的沙沙声。旁边的留声机播放着一首节奏强烈、充满激情的交响乐,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声响。
芙洛莉安没有出声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掠过他专注的背影,落在那幅巨大的画布上。
这一次,画布上不再是风景或静物,而是一个模糊却充满力量的人形轮廓,似乎正在挣脱某种束缚,从一片混沌浓烈的色彩中奋力挣脱而出,笔触大胆狂放,情感澎湃得几乎要溢出画布。
她被那股原始而强大的创作力量吸引住了,雾灰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甚至能感受到那份激情透过空气传递过来。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再次落在那张工作台上。
她的白山茶,依旧静静地绽放在玻璃花瓶中,清澈的水映着花瓣的倒影。而在花瓶旁边,她上次带来的那些盛着珍稀颜料的琉璃小瓶,有几个已经打开了,旁边放着几支明显使用过的、沾着奇异色彩的画笔。尤其是那瓶“星尘蓝”,似乎消耗了不少,显然深受主人的青睐。
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悄然爬上芙洛莉安的嘴角。一种深沉的满足感如同暖流般涌遍全身。她的礼物不仅被珍藏,更被使用,融入了他的创作,成为了他绚烂纷乱的一部分。
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听着激昂的音乐,看着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背影,感受着这份无需言说的、跨越世界的奇妙连接。心中一片宁静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西尔维赫的动作似乎告一段落。他后退几步,歪着头审视画作,然后随手将画笔扔进旁边的水桶里,发出“噗通”一声轻响。音乐也恰好到了一个段落,暂时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一下额角,留下了一道新的钴蓝色痕迹。然后,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画室,终于落在了坐在扶手椅里的芙洛莉安身上。
酒红色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清晰地闪过惊讶,但随即被一种极其明亮的、毫不掩饰的喜悦所取代,仿佛发现了什么意外之喜。
“嘿!”他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刚结束创作后的兴奋和沙哑,“你来了?这次是来监督颜料使用情况的吗,姐姐?”
他的语气轻松而熟稔,仿佛她的出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芙洛莉安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笑意未减,声音温和而清晰:“我只是来看看。”
她顿了顿,补充道,目光落向那朵白山茶和那些颜料,“它们看起来……在这里很适应。”
西尔维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容更加灿烂。
“它们棒极了!”他语气热烈,“尤其是那个蓝色,简直是梦幻般的色彩!还有这朵花……”他走到工作台前,用手指极其小心地碰了碰白山茶的花瓣,“它真是……太逼真了,而且永远不会凋谢似的,给我省了不少事。”他显然依旧认为那是朵巧夺天工的假花。
芙洛莉安但笑不语,没有纠正他。
西尔维赫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兴致勃勃地想要向她展示那些颜料的效果。就在这时,那种空间转换的微弱预感再次浮现。
两人似乎都感觉到了。
西尔维赫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露出一丝无奈的遗憾。“哦……时间又到了?”他耸耸肩,语气里却并没有太多意外,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告别方式。
芙洛莉安点了点头,从容地从扶手椅上站起身。这一次,她没有丝毫慌乱。
“下次见,西尔维赫。”她微笑着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告别一位常见面的朋友。
西尔维赫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如此镇定自若的告别。随即,他也笑了起来,酒红色的眼睛弯弯的。
“下次见,芙洛莉安姐姐。”他回应道。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音乐声和松节油的气味渐渐远去。
在完全离开之前,芙洛莉安最后看到的,是西尔维赫站在那片绚烂的色彩中央,笑着对她挥手告别的模样,以及他身后工作台上,那朵沐浴在阳光下的、永恒洁白的山茶花。
回到槭树下,春风拂过,带来树叶的清香。她怀中的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动。
芙洛莉安站在原地,感受着心中那份充盈而平静的喜悦。她知道,那个曾经让她恐惧不安的连接,如今已真正成为她内心世界的一部分,一个可以安然往返的、独属于她的秘密花园。
她抬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向湛蓝的天空,觉得自己仿佛同时站在两个世界的交汇处,并且终于找到了某种方式,让它们在自己心中和谐共存。
而她,既是圣克莱尔别苑里被精心呵护的芙洛莉安,也是那个可以被叫作“姐姐”、能照亮一片纷乱的、冷调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