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日等待的时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夏日的阳光已颇具威力,将别苑的石阶晒得微微发烫,空气里浮动着慵懒的暖意和愈发浓郁的花香。
芙洛莉安的生活呈现出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规律。晨起,服药,阅读,偶尔弹琴,在荫凉的回廊下散步,检查哥哥房间是否还有疏漏……每一天都如同前一天的复刻,平静无波。
但她并未感到枯燥,反而在这种重复的韵律中,感受到一种临近终点的、充满期待的宁静。
她甚至减少了去槭树林边的次数。并非不再期待那意外的连接,而是觉得,在哥哥即将归来的这个特殊节点,她更想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这份属于圣克莱尔别苑的、具体的期待里。
画室的世界依旧在她心中占据着一席之地,但她暂时将其安放在一个稍远些的、不会干扰当前心绪的位置。
偶尔,在午后小憩醒来,头脑尚处于朦胧状态时,那种熟悉的波动感会不期而至。
她会被短暂地带往画室,有时只有短短几分钟,甚至来不及看清西尔维赫是否在场,只来得及瞥一眼工作台上那瓶依旧并立的花卉,感受一下那里特有的、混合着创作热情与松节油的气息,便又被轻柔地送回。
这种短暂的造访不再引起她心绪的起伏,反而像是一个无声的问候,一个来自平行世界的、确认彼此安好的信号。
她安然接受,如同接受一阵偶然吹过窗前的风。
她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给洛里斯准备一份小小的欢迎礼物上。并非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条她亲手编织的、用了最柔软丝线的薄毯,边缘绣着极其精细的、不易察觉的保暖咒文。
针脚依旧算不上顶好,却一针一线都凝聚着她的心意。她想象着哥哥在霍格沃茨那些阴冷的地下公共休息室里,或是深夜苦读时,能用到它的场景。
编织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沉静而专注的。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低垂的脖颈和纤细的手指上,空气中只有丝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这份专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思念。
安娜有时会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偶尔指点一下针法,目光中带着欣慰。她能感觉到小姐近来心情格外平和,那种仿佛内心有所依归的沉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令人安心。
终于,在洛里斯预定归来日期的前一天,别苑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房间一尘不染,床品散发着阳光和薰衣草的清香,书桌笔墨齐备,甚至连他惯用的茶杯都已被细心温烫过,等待主人的归来。
傍晚,芙洛莉安独自坐在回廊下。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远山轮廓柔和。她手中没有拿书,也没有做针线,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天光变幻。
一种混合着激动、喜悦与淡淡紧张的情绪,如同细小的气泡,在她沉静的心湖底悄悄泛起。
很快,很快就能见到哥哥了。分别了近一年,他会有变化吗?霍格沃茨的生活是否在他身上留下了新的印记?他会不会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了?
这些念头轻轻盘旋着。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腕间那根月光石怀表链,感受着那冰凉光滑的触感,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来自哥哥的、稳定的力量。
同时,她也想起西尔维赫。若是他知道她哥哥要回来了,会作何反应?大概会扬起眉毛,用那种戏谑又好奇的语气问:“哦?那位‘正经’的哥哥大人要回来了?会不会管着你,不让你‘迷路’到我的画室了?”
想到他可能的表情,芙洛莉安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扬。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十分担心这两个世界的碰面——因为它们在她心中,本就走在不同的轨道上,各有各的风景,互不干扰,却又奇异地共同构成了她内心的完整图景。
晚风拂过,带来玫瑰园最后的芬芳和白山茶清冷的余韵。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些细微的气泡轻轻抚平。
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无论即将迎来怎样的重逢,她知道自己内心那片经过一季沉淀的湖泊,已然能够安然映照一切。
天色渐渐暗下来,第一颗星子在渐变的深蓝色天幕上悄然亮起。
芙洛莉安站起身,裙摆拂过微凉的石阶。
等待即将结束。
而生活,即将掀开新的、温暖的一页。
她转身步入灯火初亮的别苑,背影沉静,步伐安稳。
——
预定的归期终于在万千期待中到来。
这一日别苑的空气似乎都绷紧了一丝,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引而不发的雀跃。
阳光格外眷顾,将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板都照耀得熠熠生辉。
芙洛莉安起得比平日更早一些。她挑选了一件料子最柔软的珍珠灰色长裙,领口系着小小的、同色系的丝带,银白的长发被安娜精心编成一条松散而优雅的发辫,垂在一侧肩头。
她看起来依旧苍白纤细,但雾灰色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清澈而明亮的光彩,如同晨曦映照下的湖水。
她并未在门口焦灼徘徊,而是选择待在二楼小客厅的窗边。这里视野极好,可以清晰地看到蜿蜒的碎石车道一直延伸至远方的林荫道。
她手中拿着一本翻开的书,但目光却久久未曾落在书页上,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耳畔留意着任何可能传来的车轮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逐渐升高,在地板上缓慢移动。
当远处终于传来隐约的、不同于风吹树叶的规律声响时,芙洛莉安几乎是立刻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书本滑落在地毯上也浑然不觉。她快步走到窗边,双手轻轻按在冰凉的窗台上,目光紧紧追随着林荫道尽头那逐渐清晰的黑点。
一辆熟悉的、带有圣克莱尔家徽的马车,正稳健地驶来,车轮碾过路面,带起细微的尘土。
她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和轻微紧张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他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马车越来越近,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别苑大门前。车夫利落地跳下驾车位,打开车门。
首先探出身的是管家老伯纳德,他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克制的恭敬。随后,一个身影弯身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是洛里斯。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旅行长袍,身姿似乎比离开时更为挺拔,肩背宽阔了些许,褪去了几分少年的单薄,多了些青年的清韧。
长途旅行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依旧锐利而沉静,下车后第一时间便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姿态无可挑剔。
他站在马车旁,微微抬起眼,目光似乎自然而然地、精准地投向了芙洛莉安所在的那扇窗户。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芙洛莉安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和熟悉感。她的指尖微微收紧,按在窗台上。
洛里斯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随即便转向迎上来的管家,低声询问着什么,开始吩咐搬运行李。
芙洛莉安提着裙摆,悄无声息却又快速地走下楼梯,停在了一楼大厅的楼梯转角处。
她停在这里,没有立刻迎出去,只是扶着冰凉的橡木栏杆,微微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等待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行李搬动的细微声响。然后,大门被完全推开,洛里斯迈步走了进来。
室外明亮的阳光被他带入室内,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混合着旅途的尘埃、霍格沃茨特快列车厢的味道,以及那种她无比熟悉的、冷冽而干净的个人气息。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站在楼梯转角的她。
四目相对。
一瞬间,大厅里所有的声响似乎都远去了。仆役的问候,行李的移动,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音。
洛里斯停下脚步,站在门厅的光晕里。他看着她,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灰蓝色眼眸里,清晰地、毫不掩饰地流泻出温和的暖意。
他的视线快速地从她的发梢扫到裙摆,像是在确认她一切都好。
芙洛莉安扶着栏杆,微微仰头看着他,雾灰色的眼眸水光潋滟,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和思念。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哥哥。”
洛里斯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迈开脚步,沉稳地穿过门厅,走到楼梯前,在她下一级的台阶上站定。
这样,他们的视线几乎平齐。
他比她记忆中更高了些,需要她微微仰视。他身上旅途的气息更加清晰,但那份令人安心的感觉却丝毫未变。
他抬起手,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先试她额头的温度或为她整理发丝,而是自然而然地、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栏杆上的、微凉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点长途握缰或拿书可能留下的薄茧,稳稳地包裹住她的指尖。
“莉安。”他低声唤道,声音比信中听起来更为低沉,带着一丝旅途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错辨的柔和,“我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芙洛莉安最后一丝克制。
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化为实质性的冲动。
她向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地、带着不容置疑的依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了他微染尘嚣的旅行长袍前襟上。
这是一个超越了他们以往惯有礼仪的、更加亲昵的拥抱。
洛里斯的身形似乎有瞬间极其微小的僵硬,并非抗拒,而是出于惊讶。在他的记忆里,莉安虽然依赖他,却很少如此直接地表达情感。
但这份僵硬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随即,他几乎是立刻放松下来,那双总是习惯于握笔或魔杖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有些生涩地抬起,一只手轻轻环住她单薄的肩膀,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嗯。”他再次低声应道,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比刚才更加低沉柔和,“我回来了。”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任由她抱着,用那份沉稳的、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回应着她无声的思念与欢迎。
芙洛莉安闭着眼睛,脸颊感受着他衣料下温热的体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熟悉又令人安心无比的气息。
旅途的尘埃,霍格沃茨的冷冽,都掩盖不住那属于哥哥的、独特的味道。一种巨大的、圆满的安心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彻底将她包裹。
大厅里仆役们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开,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阳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芙洛莉安才微微松开手臂,抬起头,脸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雾灰色的眼眸却亮晶晶的,像是洗过的星辰。
洛里斯也松开了手,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流连,仿佛在检查她这几个月是否真的有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指尖最终习惯性地抬起,极其自然地将她颊边一缕滑落的银发挽到耳后。
“看起来气色不错。”他最终评价道,语气是一贯的冷静,但眼底的柔和未曾褪去。
芙洛莉安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柔软而明亮的笑容。
“欢迎回家,哥哥。”
行李被仆役们无声地送入房间。
洛里斯褪下了带着尘嚣的旅行长袍,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深色便服,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旅途的疲惫,更多了几分居家的清冷与沉稳。
他并没有立刻埋首于带回来的书籍或信件,而是陪着芙洛莉安走进了日光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将室内烘烤得暖意融融。安娜送来了新沏的红茶和几样精致的茶点,淡淡的茶香与点心甜腻的气息混合,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在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小几。短暂的沉默降临,却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某种无需言语填满的默契。
芙洛莉安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轻轻落在哥哥身上。仔细看去,他确实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脸庞的轮廓更加清晰利落,眉宇间那份属于少年的青涩进一步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具雏形的、内敛的威严。
但当他垂眸看着杯中红茶升腾的热气时,那偶尔流露出的、极淡的倦色,又让他显得真实而亲近。
“旅途顺利吗?”芙洛莉安轻声问道,打破了沉默。
“嗯。”洛里斯抬起眼,灰蓝色的眸子看向她,“一切照旧。”他的回答总是如此简洁,却又涵盖了一切。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霍格沃茨特快上的南瓜汁味道依旧令人不敢恭维。”
一句略带调侃的抱怨,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格外真实而亲切。芙洛莉安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OWLs考试……”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很辛苦吧?”
洛里斯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好。知识本身并不复杂,只是复习过程冗长。”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芙洛莉安却能从他比平时更显冷峻的嘴角线条,窥见一丝那段时间所承受的压力。
他没有详细描述熬夜苦读或考场争分,只是简单带过,然后将话题转向她,“别苑这段时间还好吗?你的身体?”
他的目光再次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带着惯有的审慎。
“一切都好。”芙洛莉安点点头,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裙摆,“安娜和医生都很细心。我最近……睡得比以前安稳些。”她省略了那些独自在槭树林边度过的午后,以及偶尔发生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小小“意外”。
“那就好。”洛里斯似乎满意了这个答案,目光稍稍缓和。他沉默了片刻,像是随意提起般说道,“母亲来信说,你前阵子对古代颜料制备产生了兴趣?”
芙洛莉安的心轻轻一跳,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想到母亲会向哥哥提及这个,更没想到哥哥会记得并在归来第一天就问起。
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嗯,只是……偶然看到一些记载,觉得有趣,就请母亲帮忙找了些材料看看。”
“有所得吗?”洛里斯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单纯的询问。
“了解了一些。”芙洛莉安谨慎地回答,“那些古代巫师提取色彩的方式,很……精妙。”她选了一个中性的词。
洛里斯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似乎只是确认一下她近期的动向。他转而开始简单提及霍格沃茨这一年发生的一些琐事——某个教授新换了的古怪发型,皮皮鬼新搞的恶作剧,还有城堡管理员费尔奇对他的猫越发偏执的宠爱。
他的叙述依旧冷静客观,甚至有些枯燥,但芙洛莉安却听得十分专注,仿佛能透过这些平淡的字句,看到他生活其间的那个古老城堡的真实剪影。
她偶尔会插话问一两个细节,洛里斯便会言简意赅地补充说明。日光室里,茶香袅袅,兄妹间久违的、平淡却温馨的对话缓缓流淌。
夕阳西下时,他们一起用了晚餐。长长的餐桌上不再只有她一个人,对面有了熟悉的身影。
刀叉轻碰的声音,偶尔的低语,都让这间常常过于安静的餐厅多了几分人气。
洛里斯依旧会留意她的用餐情况,看到她多吃了半块小羊排,他眼中会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
晚餐后,洛里斯终于起身去了书房处理带回来的信件。芙洛莉安没有跟去,她知道哥哥需要独处的时间来处理正事。
她独自回到小客厅,坐在壁炉旁,听着远处书房隐约传来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心中感到一种无比踏实的平静。
夜色渐深,繁星满天。
芙洛莉安回到自己的卧室。梳妆台上,那个装着西尔维赫所赠画笔的木盒安静地躺着。
她打开盒子,指尖拂过那光滑的笔杆和温润的月光石。画室的记忆如同星光般,在心底温柔地闪烁了一下,却并未扰乱她此刻的安宁。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她的门口。随即是两下轻而规律的叩门声。
“莉安,睡了吗?”洛里斯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还没有,哥哥。”她应道。
门被推开,洛里斯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上了睡袍,手中拿着一个不大的、用深色丝绒包裹的盒子。“路过维也纳时看到的,觉得你应该会喜欢。”他走进来,将盒子递给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递过一份报纸。
芙洛莉安接过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条极其纤细的银质手链,链坠是一颗被完美切割成星形的、深邃的蓝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光芒,如同将一片夜空浓缩其间。
“很漂亮……谢谢哥哥。”她轻声说,指尖碰了碰那颗冰凉的蓝宝石。
“嗯。”洛里斯看着她戴上,目光在她手腕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确认了大小合适,随即移开,“早点休息。”
他转身走向门口,在门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晚安,莉安。”
“晚安,哥哥。”
门被轻轻带上。
芙洛莉安摩挲着手腕上的新项链,看着窗外宁静的星空,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盒画笔。
两个世界的星光,在此刻她的心中,安然交汇,同样璀璨,同样静默地守护着她内心的宁谧与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