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谊场地设在三号教学楼的阶梯教室，投影仪正循环播放着各系的活动照片。沈夏安站在门口，白裙子的裙摆被风掀起个角，露出的脚踝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她攥着书包带的手指泛白，书包里除了钱包和手机，还塞着那支磨掉漆的水笔——早上从图书馆回来时，她发现笔帽上沾了点桂花，小心翼翼地抠了半天，指甲缝里全是黄色的碎瓣。
“安安！这里！”林溪在第三排挥手，身边还坐着那个蓝头发女生，正举着荧光棒朝她笑。
沈夏安深吸口气，穿过喧闹的人群往里走。男生们的目光像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好奇和打量。她的后背绷得很紧，总觉得那些目光像父亲醉酒后的审视，让她想把自己藏起来。走到座位旁时，她的裙角不小心勾到了前排的椅子腿，差点绊倒——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小心。”
是江砚寒的声音。
沈夏安抬头，撞进他深黑的眼眸里。他今天换了件浅灰的衬衫，没系领带，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的锁骨线条干净利落。手里端着两杯可乐，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林溪说你喜欢柠檬味的。”
杯壁上的水珠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滑，滴在浅灰的衬衫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沈夏安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接过可乐时指尖又触到他的温度，比昨天在图书馆时更烫些。“谢谢。”她的声音细若蚊吟，目光落在他衬衫上的水渍处，突然想起高二那年，父亲把啤酒泼在母亲身上时，也是这样一圈圈晕开的深色。
“坐。”江砚寒指了指林溪旁边的空位，自己则在她斜前方坐下，背挺得笔直，像株没被风动过的松。
沈夏安坐下时，蓝头发女生凑过来小声笑：“可以啊安安，他居然给你带饮料！”
林溪也跟着点头：“我就随口一提，没想到他真记住了！”
沈夏安没说话，只是低头抿了口可乐。柠檬的酸混着气泡的麻，在舌尖炸开，让她想起高中食堂的免费汤，酸得人想掉眼泪，却又舍不得不喝。
联谊以“破冰游戏”开始。主持人让大家轮流介绍自己的“小怪癖”，轮到江砚寒时，全场都安静了。他拿着话筒，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比平时更冷些：“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台下哄笑起来，有人喊：“那刚才谁碰你了？”
江砚寒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夏安身上，停顿了半秒：“目前没有。”
沈夏安的脸“腾”地红了，慌忙低下头，假装研究可乐杯上的标签。林溪在旁边用胳膊肘碰她：“看！他肯定在看你！”
她没敢抬头，直到游戏进行到“默契考验”——主持人抽了对情侣上台，问女生“男生最讨厌的食物”，女生答“香菜”，男生却笑着说“其实是胡萝卜”，台下笑成一片。沈夏安看着那对情侣互相打趣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涩。她不知道父亲讨厌什么，只知道他喝多了会打人；也不知道母亲喜欢什么，母亲总说“都好”。
“下一对，江砚寒和……”主持人翻着名单，突然指向沈夏安，“沈夏安！”
全场的目光“唰”地聚过来。沈夏安的手心瞬间冒汗，刚想站起来说“我不行”，江砚寒已经拿着话筒走到她面前，弯腰时，衬衫领口的雪松味漫过来，像层柔软的网。“走吧。”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她被他半扶半拉地带上台，站在聚光灯下时，腿都在抖。主持人笑着问：“沈夏安同学，知道江砚寒同学的生日吗？”
沈夏安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知道的，日记本里记着——高二那年光荣榜更新，他的生日印在照片下面，10月24日。可她不敢说，怕被人追问“你怎么知道”，怕那些藏了三年的心事像被戳破的气球，“砰”地炸开，碎得满地都是。
“不知道。”她咬着唇，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台下传来窃笑声。江砚寒突然侧过头，对着她的耳朵说：“10月24日。”他的呼吸很轻，扫过她的耳廓，像羽毛挠过心尖。
沈夏安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笑的眼睛里。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很浅，却像冰融雪化，让她想起高中那年雪后，他站在篮球场边，白汽从嘴里呵出来，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
“那江砚寒同学，知道沈夏安同学最喜欢的花吗？”主持人追问。
江砚寒的目光落在她的白裙子上，顿了顿：“桂花。”
全场哗然。沈夏安也愣住了——她从没说过。
“因为她身上有桂花味。”江砚寒对着话筒解释，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脸，“早上在图书馆，她的笔记本上沾了桂花。”
沈夏安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腔，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原来他注意到了，那个她自己都没发现的细节。
下台时，她的脚步还有点飘。林溪抓住她的手：“我的天！他居然记得你身上的味道！这绝对是喜欢啊！”
蓝头发女生也跟着起哄：“快从实招来，你们俩是不是早就认识？”
沈夏安摇摇头，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江砚寒，他正被几个男生围着说话，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没躲，只是微微皱眉，像是不太习惯肢体接触。
沈夏安突然想起他说的“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心里泛起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他刚才扶她上台时，手指明明碰到了她的胳膊，却没甩开。
联谊过半时，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瓶子转到江砚寒时，他选了真心话。提问的男生挤眉弄眼：“说一个你高中时印象最深的女生。”
沈夏安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可乐杯被攥得变了形。
江砚寒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窗外。“高二那年，在楼梯间见过一个女生。”他的声音很轻，“她手里攥着张纸，脸色很白，看见我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
沈夏安的呼吸猛地停了。
是她。那天她刚从垃圾桶里捡回报警回执，攥在手里跑出来，正好撞见他。
“然后呢？”男生追问，“没问名字？”
江砚寒摇摇头：“没来得及。”他的目光转回来，恰好对上沈夏安的视线，像两束光在黑暗中相撞。“不过现在知道了。”
轰——沈夏安的脑子像被炸开，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知道了？知道那个人是她？
“哇哦——”全场的起哄声浪差点掀翻屋顶。林溪激动得抱住她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她的肉里。
沈夏安的脸颊红得像火烧，却不敢再看江砚寒。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眼泪却突然涌了上来——不是难过，是说不清的委屈和雀跃。原来那些被她藏在黑暗里的瞬间，他居然也记得。
游戏继续，瓶子转到了沈夏安。她选了大冒险，被要求去跟任意一个男生对视十秒。
“去啊安安！”林溪推了她一把，朝江砚寒的方向努嘴。
沈夏安的脚像灌了铅，挪不动步。可周围的催促声越来越响，她深吸口气，硬着头皮朝江砚寒走去。他还坐在原位，手里转着那支银杆钢笔，笔帽上的“Y”在灯光下闪着光。
“那个……”她站在他面前，声音发颤。
江砚寒停下转笔的动作，抬头看她。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映得她的影子都在发抖。
“大冒险。”她咬着唇，说完就闭上了眼。
周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一秒，两秒……直到第十秒，她听见江砚寒说：“时间到了。”
沈夏安猛地睁开眼，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像蝶翼停在那里。
“吓到了？”他问，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转身就往回跑，像高中时那次一样，慌不择路。
回到座位时，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蓝头发女生递过来张纸巾：“擦擦汗，脸都红透了。”
沈夏安接过纸巾，刚擦了两下，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别回头。”
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回头，却硬生生忍住。
“怎么了？”林溪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
“没事。”沈夏安把手机塞回口袋，指尖冰凉。是谁？知道她在这？是父亲吗？他怎么会有她的号码？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刚才的悸动和雀跃瞬间被冲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恐慌。她想立刻离开这里，逃到没人的地方，可江砚寒就在前面坐着，她又舍不得。
联谊接近尾声时，主持人宣布自由活动。林溪拉着蓝头发女生去跟男生要微信，临走前冲她挤眼睛：“加油！我们去那边等你！”
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了，只剩下几对情侣在低声说话。沈夏安坐在原位，看着江砚寒的背影，心里像被猫爪挠着。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你妈在医院。”
沈夏安的血液瞬间冻住了。
她猛地站起来，书包带都没背好就往外冲。经过江砚寒身边时，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怎么了？”
他的手很暖，可沈夏安只觉得刺骨的冷。“我妈……我妈出事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江砚寒的眉头瞬间皱起：“在哪家医院？我送你去。”
“不用了！”沈夏安甩开他的手，像甩开什么烫人的东西，“我自己去就行！”她怕，怕他跟着去，会看见母亲身上的伤，会听见医生说“又是家庭暴力”，会知道她活在怎样不堪的泥沼里。
她几乎是踉跄着跑出教室，白裙子的裙摆扫过走廊的地面，沾了点灰尘。身后传来江砚寒的声音：“沈夏安！”
她没回头，一口气冲出教学楼，冲进黑沉沉的夜色里。
夜风很冷，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站在路边拦出租车，手抖得连车牌号都看不清。手机又震了，还是那个号码：“中心医院，急诊室。”
沈夏安咬着唇钻进出租车，报了地址后就把头埋在膝盖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白裙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朵开败的花。
她不知道，教学楼的阴影里，江砚寒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件浅灰的衬衫——是刚才追出来时，匆忙间从椅背上抓的。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可乐的甜味。
他拿出手机，给室友打了个电话：“帮我查个号码，尾号是7352。”
室友在那头咋咋呼呼：“哟，江大少这是动春心了？查谁呢？”
“别废话。”江砚寒的声音冷下来，目光望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尽快。”
挂了电话，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衬衫，袖口处沾着根细长的头发，是沈夏安的。黑得像墨，在浅灰的布料上格外显眼。
他想起刚才在教室里，她跑下台时，裙摆扫过他的椅子腿，留下点淡淡的桂花味。想起她对视时，睫毛像受惊的蝶翼，抖得他心都软了。想起她提起母亲时，眼里的光瞬间灭了，像被风吹熄的烛火。
这个女生，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江砚寒把衬衫搭在臂弯里，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司机已经等在门口，见他过来，赶紧拉开车门：“江先生，回公寓吗？”
“去中心医院。”他弯腰上车，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快点。”
出租车里，沈夏安终于忍不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却没人接。她的心越来越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车窗外的路灯一闪一闪，像父亲砸过来的酒瓶碎片，在黑暗中划出刺眼的光。
她想起高中时，母亲第一次被打进医院，她守在病床边，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安安，等你上了大学，就走得远远的，别回来。”那时母亲的手很暖，不像现在，连电话都接不了。
车到中心医院门口，沈夏安付了钱，跌跌撞撞地冲进急诊室。护士台的护士认识她，看见她就叹了口气：“你妈在抢救室，刚送进来，你爸……没来。”
沈夏安的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她扶住护士台，指尖冰凉：“我妈……怎么了？”
“被人打伤了，颅内出血。”护士的声音很轻，“你别太担心，医生正在抢救。”
“被人……”沈夏安的声音发颤，“是我爸，对不对？”
护士没说话，只是递给她一张登记表：“签个字吧，家属同意书。”
沈夏安接过笔，手抖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工整。“沈夏安”三个字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人生，支离破碎。
签完字，她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把头埋进臂弯。走廊里很静，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在响，滴滴答答，像在倒计时。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面前放下一杯热牛奶。
沈夏安抬头，看见江砚寒站在那里，浅灰的衬衫领口有点乱，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刚买的，热的。”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你怎么来了？”沈夏安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分不清是委屈还是别的。
“顺路。”他在她身边坐下，没提刚才在联谊会上的事，也没问她母亲怎么了，只是看着抢救室的门，“会没事的。”
沈夏安没说话，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暖得她眼眶发酸。她想起他说的“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可此刻，他却坐在她身边，在这满是消毒水味的地方，陪她等一个未知的结果。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风吹进来，带着点桂花的甜香。沈夏安看着江砚寒的侧脸，突然觉得，也许这一次，她可以不用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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