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红灯在走廊尽头亮了三个小时,红得像凝固的血,终于在凌晨两点零七分熄灭。医生推开厚重的门时,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未干的消毒水,摘下口罩的瞬间,沈夏安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一声细碎的哽咽——“暂时脱离危险,但还需要观察,家属别太着急”,这句话像根救命的稻草,让她紧绷了整晚的脊背突然垮下来,攥在手里的牛奶杯“咔嗒”一声,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冰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滴在白裙裙摆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江砚寒就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没说话,只是伸手把自己的浅灰衬衫递过来。布料上还留着他身上的雪松味,混着点可乐的甜气,裹在沈夏安身上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右胳膊一直在隐隐作痛。昨晚父亲拽着她头发往桌角撞时,手肘先磕在了木棱上,现在隔着薄薄的裙料,还能摸到那片凸起的青紫——刚才擦眼泪时,袖子滑上去了半截,她好像看见江砚寒的目光顿了一下。
“别动。”他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易碎品。沈夏安像被烫到一样往回缩,衬衫从肩头滑落,露出的胳膊在走廊的冷风中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不疼。”她的声音发紧,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白色帆布鞋上还沾着从联谊场地带出来的桂花碎,“就是……刚才跑的时候不小心撞的。”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江砚寒没拆穿,只是弯腰捡起衬衫,重新披在她肩上,这次特意把袖子拉得更长,直到盖住她的手背,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指节时,又往回缩了缩:“别着凉,病房里会更冷。”他的指尖很暖,可沈夏安却觉得那温度像烧红的针,扎得她心脏发慌——她怕他再追问,怕他掀开袖子看见那片青紫,怕他知道那不是“不小心撞的”,是父亲的拳头、桌角的磕碰、皮带的抽打,是她藏了十几年的、见不得光的伤疤。
护士推着病床出来时,母亲还没醒,脸上罩着氧气罩,苍白的脸颊上还留着几道浅淡的指痕。沈夏安赶紧站起来,想扶着病床边缘,却被江砚寒轻轻拉了一把——“我来”,他接过她没背好的书包,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背,那温度让她突然想起联谊会上,他扶着她胳膊上台时的触感,也是这样暖,却让她想逃。
到病房门口时,沈夏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走廊的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却没驱散他眼底的红血丝。“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恳求,“这里有护士看着,你明天还有课,别耽误了。”
江砚寒的目光落在病房门上的“重症观察”标识上,又转回来看着她,深黑的眼眸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情绪:“我等你把东西放好。”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支新的水笔——笔身是磨砂的白色,和她书包里那支磨掉漆的一模一样,“早上在图书馆看见你笔帽松了,顺手买的,你先用着。”
沈夏安接过笔,指尖触到光滑的笔身,突然想起书包里那支旧笔。笔帽上还沾着她早上抠了半天的桂花碎,现在被压在报警记录截图的下面,成了她藏在心底的、关于他的小秘密。“谢谢,我……”她想说“会还你钱的”,话到嘴边却被江砚寒打断:“不用,一支笔而已。”他往后退了半步,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手插在裤兜里,“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手机开着。”
沈夏安点点头,转身进了病房。关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砚寒还站在那里,浅灰的衬衫在冷白的灯光下,亮得像团不会熄灭的光,与病房里弥漫的消毒水味,硬生生隔出了两个世界。
母亲醒时,已经是后半夜四点。沈夏安趴在床边打盹,被母亲微弱的咳嗽声惊醒。“安安……”母亲的手抓住她的胳膊,指尖凉得像冰,“他……没来吧?”
沈夏安知道母亲说的是父亲,也知道母亲怕的是江砚寒。她摇摇头,把母亲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没有,就我一个人,护士一直在外面。”
母亲松了口气,却又突然咳起来,咳得肩膀剧烈发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沈夏安赶紧拍着她的背,目光扫过母亲的手腕时,突然僵住——那里有一道深紫色的淤青,是父亲昨天用皮带抽的,边缘还带着点破皮的红。她的眼睛瞬间红了,却不敢掉眼泪,只能把脸埋进母亲的手心里,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温度。
“安安,”母亲缓过来后,声音轻得像要飘走,“别让他知道……我们这样。”她的目光落在沈夏安披在椅背上的衬衫上,浅灰色的布料格外显眼,“他是好孩子,干净得很,别把他拖进我们的泥里。”
“我知道。”沈夏安的喉咙发紧,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砸在母亲的手背上,“我不会说的,妈,你放心。”
天快亮时,沈夏安去走廊接热水。路过护士台时,看见江砚寒还坐在昨天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她的书包,头靠在墙上,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好像没睡好,眉头微微皱着,下巴上冒出点青色的胡茬,少了平时的清冷,多了点烟火气。
“你没走?”沈夏安的声音带着惊讶,手里的热水壶差点晃倒。
江砚寒猛地睁开眼,看见是她,眉头瞬间舒展开,站起来时还揉了揉眼睛:“怕你有事,没敢走远。”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保温桶,外面裹着层米色的布,“早上绕路买的小米粥,你吃点,昨晚没吃东西吧?”
沈夏安接过保温桶,指尖碰到温热的桶壁,突然想起昨晚他递过来的牛奶。那时她满心都是母亲的安危,没顾上喝,现在牛奶应该早就凉透了。“你……”她刚想说话,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个陌生号码,却带着父亲惯有的、醉酒后的沙哑:“沈夏安!你妈没死吧?没死就赶紧滚回来!家里的债你得替她还!不然我就去你学校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娘俩是怎么勾引人的!”
“啪嗒”一声,保温桶盖掉在地上,小米粥的香气瞬间散开来。沈夏安的手猛地一颤,手机差点摔在地上,她慌忙按了挂断,把手机塞进书包最深处,指尖冰凉得像刚摸过冰块。
“怎么了?”江砚寒弯腰捡起保温桶盖,眉头皱得很紧,目光落在她发白的脸上,“谁的电话?”
“没、没什么。”沈夏安的声音发颤,下意识把胳膊往袖子里缩得更紧——刚才接电话时,袖子滑上去了点,她好像看见江砚寒的目光扫了过来,“就是……打错了,推销电话。”
江砚寒没再追问,只是把保温桶盖拧好,重新递给她:“先喝粥,凉了就不好喝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要是有麻烦,别自己扛着,我能帮你。”
沈夏安点点头,转身往病房走。推开门的瞬间,她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保温桶里的粥还热着,香气飘进鼻腔,却让她觉得喉咙发堵——她想靠近江砚寒那片光,想尝尝被人护着的滋味,可母亲的话、父亲的威胁、胳膊上的淤青,像一道道锁链,把她困在黑暗里,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病房里,母亲还在睡着,呼吸很轻。沈夏安坐在床边,打开保温桶,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小米的暖意在舌尖散开,却暖不透她冰凉的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袖子拉得很长,遮住了那片青紫,也遮住了她所有的秘密——那些藏在袖子里的伤痕,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恐惧,那些小心翼翼的喜欢,好像永远都见不得光。
走廊里,江砚寒站在窗户边,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室友刚发过来的信息:“查到了,那个尾号7352的号码,登记人是沈建军,应该是沈夏安的父亲,有多次家暴报警记录。”他的指尖微微发颤,抬头看向病房的方向,目光里满是疼惜——他早就猜到了,她胳膊上的淤青、她躲闪的目光、她接到电话时的恐慌,都在诉说着一个她不敢说出口的故事。
风从窗户灌进来,吹起他的衬衫衣角,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昨晚可乐的甜味。他想起联谊会上,她对视时发抖的睫毛;想起她跑下台时,裙摆扫过他椅子腿的触感;想起她刚才接电话时,发白的嘴唇和攥紧的拳头——这个女生,像只受惊的兔子,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壳里,连靠近光的勇气都没有。
江砚寒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走向护士台,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麻烦帮我查一下,302床沈兰的病情,我是她家属的朋友。”他想知道她的过去,想帮她,想让她知道,她不用再一个人藏着那些淤青,不用再一个人扛着所有的黑暗。
病房里,沈夏安喝完最后一口粥,把保温桶盖好,放进书包里。她看着母亲熟睡的脸,伸手轻轻摸了摸母亲手腕上的淤青,心里暗暗发誓:等母亲好起来,她就带着母亲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那个家。可想到江砚寒,她的心脏又开始发疼——她好像,有点舍不得那片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