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筷收拾停当,胖子揣上他的搪瓷缸子,说要去村委听广播,溜达着出了门。院子里霎时静下来,只剩下阳光移动的痕迹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张起灵站在廊下,望着远处青翠的山峦,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他转身进屋,拿出一个军用水壶灌满凉茶,又往布兜里塞了两个早上剩的馒头。
“去后山溪边。”他言简意赅,把布兜递给我。
我接过来,没多问。后山那条溪水清浅,天气闷热时,我们偶尔会去那里坐坐。
山路被前几日的雨水浸润过,踩上去有些软,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清新气味。他走在前面,步伐稳健,遇到湿滑或陡峭处,会稍稍放慢,伸手拨开垂落的枝叶,或者回头看我一眼。
林间比山下凉快许多,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过,落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越往里走,越能清晰地听到淙淙的水声,像一道清凉的银线,牵引着人往前。
溪水果然涨了些,水流比平时急,撞击着裸露的岩石,溅起细碎的白沫。水色是透亮的碧,能看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和水草摇曳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青苔的湿润气息。
他在溪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停下,石头被太阳晒得微热。他铺了块带来的旧帆布,示意我坐下。
我脱了鞋,把脚浸入溪水。冰凉刺骨的感觉瞬间从脚底窜上来,激得我倒吸一口气,随即又被那份透彻的清凉征服,舒服地叹了口气。
他在我旁边坐下,没脱鞋,只是卷起裤腿,将小腿也浸入水中。水流冲刷着他冷白色的皮肤和匀称的肌肉线条。他微微仰头,闭上眼睛,阳光落在他脸上,长睫垂下细密的阴影。
Enigma的信息素在这山林水汽间,似乎也变得更加清透,雪松的冷冽与水流的清新交织,少了几分居家的暖意,多了些山野的旷达。
我们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水声、鸟鸣、风吹过竹林如浪涛般的声响。脚底的冰凉逐渐适应,变成一种舒缓的安抚。
他忽然动了。弯下腰,伸手从清澈的溪水里捞起一块鹅卵石。石头是深灰色的,表面被水流打磨得极其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用指腹摩挲着那块石头,然后递给我。
“凉。”他说。
我接过来,石头确实冰凉滑腻,像一块凝固的溪水。握在手里,那股凉意顺着手臂蔓延,奇妙地中和了夏末的余热。
他把手重新浸回水里,目光投向溪流下游,那里水势稍缓,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潭水深幽,泛着墨绿的光。
“以前,”他忽然开口,声音混在水声里,有些飘忽,“在这种水里泡过。”
我看向他。他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眼神却像是透过水面,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雪山上流下来的水,刺骨。”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种感觉,“能让人保持清醒。”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那些独自跋涉在雪山、荒漠、无人之境的年月,需要极致的清醒来应对瞬息万变的危险和深入骨髓的孤寂。用肉体的极端感受,来锚定濒临涣散的精神。
心里微微发涩。我把手里那块被捂得有点温热的石头递还给他。
他接过去,没说什么,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光滑的表面上划着。然后,手腕一扬,石头脱手,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噗通”一声落入下游的深潭,溅起一小簇水花,涟漪一圈圈荡开,又慢慢平息。
水声依旧,山林依旧。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眸子里那点遥远的恍惚已经散去,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他伸手,把我被风吹到脸颊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带着溪水的微凉。
“该回去了。”他说。
“嗯。”
我们穿上鞋,顺着来路往回走。林间的光影似乎挪动了不少位置。
快到院子时,远远就听见胖子嘹亮的歌声,还有锅铲碰撞的动静,空气里也开始飘来若有若无的饭菜香。
推开院门,胖子系着那条可笑的碎花围裙,正挥舞着锅铲,看见我们,扯着嗓子喊:“回来得正好!红烧肉马上出锅!胖爷我亲自掌勺,香飘十里!”
张起灵没理会他的吹嘘,径直去井边打水洗手。
我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升腾的炊烟,听着胖子五音不全的歌声,鼻尖是浓郁的食物香气,身上还带着山涧的清凉和水汽。
屋里屋外,两个世界。
而他刚刚,把一块浸过冰冷雪水的石头,轻轻放回了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