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的红烧肉最终端上桌时,色泽油亮,香气霸道,确实对得起他“香飘十里”的吹嘘。他得意洋洋地给我们一人碗里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颤巍巍的。
我咬了一口,肉炖得极烂,入口即化,浓油赤酱的咸香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甜。确实好吃。连张起灵都比平时多动了两次筷子。
胖子见状,更是眉飞色舞,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如何精选五花、如何炒糖色、如何把握火候的“独门秘籍”,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菜里。
一顿饭在胖子的单口相声中吃完。收拾完碗筷,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摊在竹椅上,没一会儿,鼾声就又响了起来,与院外的蝉鸣一唱一和。
午后阳光正好,晒得人骨头发酥。张起灵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去忙活什么,而是在我对面的门槛上坐了下来,背靠着门框,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被晒得发白的泥地上,有些出神。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锁骨的凹陷。
我靠在躺椅里,看着他。空气中还残留着红烧肉的油腻香气,慢慢被阳光蒸腾出的草木味道和彼此交融的信息素取代。雪松的气息在饱食后的慵懒里,也变得像午后的风一样,温和而迟缓。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碰到了颈间那个小小的、色泽暗沉的青铜铃铛。
铃铛随着他的动作极轻微地晃了晃,没有发出声音。那是我多年前在地摊上随手淘来的假货,当时只觉得样式古朴,带着点说不清的熟悉感,就买了下来,后来不知怎么被他要了去,一直戴着。
我从未问过他为什么一直戴着这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他也从未解释。
此刻,他看着那铃铛,眼神有些空茫,像是透过它,在看一些很远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些光影斑驳、危机四伏的墓道里,似乎也听到过类似的、极其轻微的铃铛声,若有若无,指引或者警示着什么。那时只顾着紧张和逃命,从未深思。
现在想来,那声音,或许并非全然来自阴冷的地下。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铃铛表面粗糙的纹路,那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
阳光移动,将他笼罩在光晕里,脖颈上的皮肤被晒得有些发红,那枚暗沉的铃铛坠在清晰的锁骨之间,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锚点。
胖子翻了个身,鼾声停顿了一瞬,咂了咂嘴,又继续响起。
张起灵似乎被这动静惊醒,从那种出神的状态里抽离出来。他抬起眼,目光与我对上。
我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也没有说话,眸色深沉,里面映着午后的天光和我模糊的影子。摩挲着铃铛的手指停了下来。
空气中,雪松的气息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像被风吹皱的池水。
他忽然站起身,朝我走过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投下带着体温的阴影。他俯身,一手撑在躺椅扶手上,另一只手伸过来,不是碰铃铛,而是用手指很轻地拂开我额前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
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一点铃铛金属的微凉。
动作很轻,一触即分。
“吵到你了?”他问,声音低沉,指的是胖子的鼾声。
我摇摇头。
他直起身,没再回到门槛那边,而是转身走进了屋里。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那本我还没看完的县志走出来,递给我。
“接着看。”他说完,重新坐回门槛上,拿起刻刀和木头,恢复了平时沉默劳作的样子。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出神和那个轻柔的动作,都只是阳光太盛造成的错觉。
我接过县志,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颈间。
那枚青铜铃铛静静地贴着他的皮肤,随着他刻木头的细微动作,偶尔反射出一星半点微弱的光。
像一颗沉默的星辰,坠落在独属于我的、雪松弥漫的宇宙里。
蝉鸣聒噪,鼾声依旧。
而我捧着书,心里却异常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