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亮透时,杨博文已经回了房间,门紧闭着,像从未打开过。客厅里只剩下地板上没擦干净的水痕,和垃圾桶里沾着血的棉签,提醒着陈奕恒凌晨那场短暂的坦诚并非幻觉。
他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掌心的伤口被冷水浸得发疼,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没处理。拉开抽屉找创可贴时,指尖触到个硬纸壳,是昨天没来得及收拾的账单——母亲发来的催款信息截图打印在上面,父亲的手术费还差很大一截,后面跟着几个触目惊心的零。
陈奕恒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把纸壳攥得变了形。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兼职中介发来的消息,说之前联系好的餐厅后厨岗位,因为他没有本地健康证,暂时不能上岗。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突然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像是有团棉花塞在那里,连呼吸都带着苦味。
出国三年,他打着三份工攒下的钱,大部分都填了家里的窟窿,剩下的勉强够付房租。本以为回来能尽快找到活计,却忘了自己连最基本的证件都没来得及办。
他走到阳台,想透透气,却看见楼下停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不是张桂源常用的那辆,但车牌号他记得——属于张家的司机。
陈奕恒几乎是瞬间就往后缩了缩,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来接自己的,也不知道张桂源是不是就在附近,只觉得那辆车像个移动的牢笼,随时会把他拖回过去那段让人窒息的日子。
那时候,张桂源总爱开着车来接他放学,黑色的轿车停在破旧的胡同口,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同学会趴在窗台上窃窃私语,说陈奕恒被有钱人包养了。他每次都攥着书包带低着头跑过去,坐进车里也不敢说话,张桂源递来的进口零食,他放在包里直到过期都不敢碰。
“为什么总躲着我?”有次张桂源把车停在江边,语气里带着困惑,“在学校受欺负了?”
陈奕恒摇摇头,看着窗外江面上的垃圾,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家司机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土?”
张桂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敢?”
他不懂,陈奕恒怕的从来不是司机的眼光,是自己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自卑。是看到张桂源朋友圈里和名媛的合照时,整夜睡不着的猜忌;是收到张桂源母亲暗示性的“支票”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难堪;是连和张桂源一起走进奢侈品店,都会觉得店员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恐慌。
那些被他藏在眼泪和沉默里的情绪,张桂源大概到最后都没看懂。
楼下的宾利鸣了声笛,陈奕恒吓得差点滑坐在地上。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哭,要是被杨博文看见,又会被当成奇怪的人吧。
他悄无声息地退回客厅,刚要回房间,却看见杨博文的房门开了道缝,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不是凌晨的凌厉,也不是昨夜的温柔,是段不成调的旋律,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哼歌。
陈奕恒站在门口听了会儿,突然想起自己的药瓶放在行李箱最底层。那是医生开的抗抑郁药,出国后断断续续吃着,回来时特意带了剩下的半瓶。他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昨天收拾东西时落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犹豫了很久,他还是轻轻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刚走两步,就听见杨博文的琴声停了。
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撞出的、越来越响的回音。他知道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杨博文会不会觉得他矫情?会不会觉得他麻烦?会不会像张桂源最后那样,厌倦了他这副永远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药。”
冷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陈奕恒猛地回头,看见杨博文站在房间门口,手里捏着那个白色的药瓶,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的。”杨博文把药瓶递过来,视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忘了拿。”
陈奕恒的手指在发抖,接过药瓶时差点没拿稳。塑料瓶身在掌心硌得慌,他低头看着上面的外文标签,突然有了种被看穿的难堪,眼眶瞬间就红了。
“谢……谢谢。”他的声音细若蚊呐,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药瓶上。
真没用。陈奕恒在心里骂自己。不过是被人递了个药瓶,怎么又哭了?
杨博文没说话,只是转身回了房间。但这次,他没有关上门,留了道和刚才一样宽的缝隙,里面的钢琴声重新响起,还是那段不成调的旋律,却奇异地让人平静了些。
陈奕恒握着药瓶蹲在地上,任由眼泪掉了很久。直到哭够了,他才慢慢站起来,把药瓶放进抽屉最深处。
窗外的宾利已经不见了,像是从未出现过。陈奕恒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觉得,或许这座城市的包容度,比他想象中要大一点。至少在这里,有个同样带着伤口的人,愿意为他留一道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