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嬷嬷的笑容慈祥得体,话语也滴水不漏,言称是奉将军之命前来请个平安脉,日常也好根据夫人体质调配些温补的膳食,道是“边关苦寒,将军说夫人这三年来辛苦了,需得好好将养回来才是”。
这话听着是十足的关怀体贴,落在林意依耳中,却让她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她身体并无不适,他这般大张旗鼓请来宫里出来的嬷嬷,是真的关心?还是……别有目的?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他停留在门外的身影,以及那未曾完全关严实的暗格。莫非……他察觉了什么,以此试探?或是这“调理”背后,藏着其他她尚未参透的意图?
心思电转间,林意依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依言伸出手腕,微微颔首,声音轻柔似羽:“有劳嬷嬷费心。”她目光低垂,落在苏嬷嬷那双保养得宜、却指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不知探过多少贵人的脉息,又窥见过多少深宅秘辛。
苏嬷嬷道了声“夫人折煞老奴了”,便在她腕间覆上一方极薄的软烟罗丝帕,三指轻轻搭上她的脉搏。那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触感却异常稳定。
室内一时静极,只闻窗外偶尔几声清脆鸟鸣穿过庭院,更衬得屋内落针可闻。云芷屏息在一旁守着,连大气都不敢喘。老管家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还细心地掩上了房门。
苏嬷嬷闭目凝神,仔细探着脉息,神色起初平和从容,一如她多年宫中历练出的沉稳。时间点滴流逝,林意依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声,敲在沉寂的空气里。片刻后,那慈祥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搭在林意依腕间的指尖似乎也极轻地顿了一下,若非林意依全神贯注,几乎要错过这细微至极的变化。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冰窟。难道……自己身体真有什么隐疾不妥?还是苏嬷嬷探出了别的什么?关于那夜的惊惶失措?关于她紊乱的心绪?甚至……关于那个木盒带来的心神激荡?宫中出来的老嬷嬷,据说医术精深,能通过脉象窥见心绪起伏,莫非是真的?
苏嬷嬷很快恢复了常态,仿佛那一瞬的凝滞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她又换了一只手,指尖再次搭上,这一次探得似乎更为仔细,时间也更长些。林意依只觉得那段时间漫长无比,每一息都像是在火上煎熬。
终于,苏嬷嬷收回手,脸上重新堆起那完美无缺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夫人放心,脉象总体平稳,根基是好的。只是略有些气血不足,脉息稍显浮细,想来是近日思虑稍多,劳神所致,脾胃也略显虚弱之象,确需好生调理一番,固本培元。老奴稍后便拟几个温和滋补的药膳方子,最是平和不过,夫人日常用着,慢慢将养,于身子必定大有裨益。”
她话说得圆满周到,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挑不出半点错处。
林意依却无法忽略她方才那瞬间的异样。她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勉强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浅淡得体的笑:“如此,便多谢嬷嬷费心操持了。”
“夫人言重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苏嬷嬷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若夫人无其他吩咐,老奴这便先去斟酌方子,务必使得药性平和,口感也佳,再呈与将军过目。”
“将军……也要过目?”林意依下意识地追问出口,话一出口才觉失言,忙敛了神色。
苏嬷嬷笑容不变,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快得让人抓不住:“将军关切夫人玉体,事事上心,这方子自然需呈报将军知晓的。夫人您好生歇息,切勿再多思虑,于养生无益。老奴告退。”
看着苏嬷嬷退出内室,那沉稳的脚步渐行渐远,林意依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细微的停顿,和最后那句“呈与将军过目”,像两根细针,反复扎在她心上,带来细微却持久的刺疼。
他果然是要知道的。他想知道什么?是想知道她的身体是否“健康无恙”,还是想通过嬷嬷的口,探知她是否因为发现了什么而“心神不宁”?
云芷见人走了,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凑上前来,小声宽慰道:“小姐,您看,嬷嬷都说没事了,就是稍微有点虚,咱们好好补补就行啦!将军这也是心疼您呢,特意请宫里的老嬷嬷来,多周到啊!您就别再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了。”
林意依摇了摇头,心中那团迷雾却愈发浓重。那种被人置于放大镜下仔细审视、每一步似乎都落在他人算计之中的感觉,非但没有因为苏嬷嬷的安抚而消散,反而愈发清晰起来。她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疲惫:“我有些乏了,想独自静一会儿。”
云芷见她神色倦怠,不敢再多言,悄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林意依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微凉的春风拂面而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郁结。院中梨花已谢了大半,绿叶渐繁。她望着那株梨树,眼前却又浮现季庭尘立于其下的身影。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心思,为何比最深的海还要难以揣测?
晚膳时分,季庭尘依旧过来一同用膳。
他换下朝服,着一身墨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气质冷峻。席间,他神色如常,举止优雅,并未提及苏嬷嬷请脉一事,只如往常般沉默用膳,偶尔,还是会将她多动了一筷的清淡菜碟,不着痕迹地推近些。
直到膳毕,下人悄无声息地撤去碗碟,奉上两盏清冽香茗,他才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苏嬷嬷今日来瞧过了?”
来了。林意依心头一紧,端着茶盏的指尖微微用力,瓷壁温热,却暖不透她微凉的指尖。她垂眸,盯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竭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奇:“是,劳将军挂心。嬷嬷看过了,说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气血不足,需日常温补即可。”她省略了“思虑稍多”那几个字。
“嗯。”季庭尘应了一声,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既如此,便好生遵照嬷嬷的方子调理。府中一应琐碎事务,若有觉得费神的,尽可交给管家去处置,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安心静养为宜。”
他的话听起来依旧是那般不容置疑的关怀,林意依却从中品不出几分真切的温度,反而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安排。让她安心在这清晖院里“调理”,无事勿扰,无事勿出。
“是,妾身知道了。”她依从地应道,声音轻软。
季庭尘抬眸,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他忽然道:“三日后,安国公府设春宴,你随我同去。”
林意依闻言一怔,倏然抬眼。安国公府?那是京城最顶尖的勋贵之门,这样的宴会,往来皆是一等一的权贵皇亲,以往她这个“名不副实”、甚至被遗忘的季夫人,是绝无资格参与的。他如今竟主动要带她去?
是因为苏嬷嬷的诊断结果令他“满意”,觉得她身体“无恙”,堪当此任?还是……要将她正式带到人前,宣告她的存在,而这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用意?她发现自己如今竟无法单纯地看待他的任何举动,每一个决定,都让她忍不住去深思背后的层层含义。
“是。”她压下万般心思,依旧温顺地应下。在这将军府,她并无说不的权利。
季庭尘似乎对她的顺从颇为满意,没再多言,饮尽杯中已温凉的茶,便起身离去,玄色的衣袍在转身时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松香气。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得近乎诡异。苏嬷嬷每日都会准时过来请脉,每次诊脉时那片刻的凝神专注总让林意依的心悬起,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样温和的、无甚新意的答复。送来的药膳炖品也越发的精致可口,皆是温补气血的佳品。
季庭尘再未深夜出现在清晖院外,也未曾再有过任何令人心惊的试探之举。他依旧忙碌,大多时辰待在书房,与她一同用膳时,话依旧不多。
一切看似都在朝着“将军关怀夫人、夫人静心调养”的和谐方向发展。但林意依却总觉得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暗潮只在平静无比的表面下汹涌鼓荡。她尝试过几次,想从苏嬷嬷那慈祥的笑容和得体的话语中探听出一星半点的口风,但那老嬷嬷经验老道,滑不溜手,每次都能将话题圆融地引回到将军如何关心夫人身体上头,其他一概不提,滴水不漏。
赴宴的前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林意依心绪烦闷,便带着云芷,到花园里随意走走,散散心。
春色渐深,园中姹紫嫣红开遍,蜂蝶嬉戏其间,生机勃勃。可她看着这热闹景致,却只觉得格格不入。行至一处假山叠石附近,远远地,竟瞧见苏嬷嬷那熟悉的身影,正与季庭尘在书房外延伸出的回廊下低声说着什么。
季庭尘背对着她这个方向,身姿挺拔如松,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冷冽气场。苏嬷嬷微微躬着身,神态恭敬至极,嘴唇微动,正仔细地回禀着什么。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洁净的青石板上,那画面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机密感。
林意依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们在说什么?是她的脉象?苏嬷嬷是否将她脉息中那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的不妥之处禀报给了他?还是……回禀了她这两日试图探听消息的举动?甚至……是别的更可怕的、关于她身体的秘密?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似乎察觉到远处投来的视线,正聆听回禀的季庭尘忽然侧过头,目光精准地穿越庭院盛放的花丛,越过假山石隙,冰冷而锐利,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林意依呼吸骤停,慌忙移开视线,下意识地侧身假装被一旁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吸引了目光,伸手假意去触那花瓣,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在她背上停留了许久,带着审视与探究,仿佛要将她从头到脚彻底看穿。
那目光最终缓缓收回。
林意依却再无半点闲逛的心思,心慌意乱地对云芷道:“忽然有些头晕,回去吧。”便匆匆带着一脸茫然的云芷,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回了清晖院。
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她的手心依旧沁着薄汗,心依旧跳得厉害。他看到了她,他一定看到了她的惊疑不定和慌乱失措。他会怎么想?他会如何做?
明日安国公府的宴席,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什么?是又一次的试探?还是别的她无法预料的局面?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菱花铜镜中映出的那张容颜,眉眼精致,肤色胜雪,确是倾国之色。可如今这绝盛的容颜上,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轻愁与迷茫。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镜面,仿佛想拂去那层忧虑。
前路迷雾重重,而那个她名义上的夫君,是这迷雾中最深沉难测、也最令人心悸的存在。
他步步为营,她迷雾重重。这场以替嫁开始的婚姻,究竟会走向何方?而他那深藏于冰冷外表下的真正意图,又到底是什么?
镜中的美人眸色深深,映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