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宴席的日子,转眼便至。
清晨,天光未大亮,清晖院便已掌灯。云芷并着几个小丫鬟,手脚轻快地伺候林意依梳妆。今日场合非同小可,半点马虎不得。
季庭尘早已吩咐下来,一应穿戴用度皆按最高规格。送来的衣裙首饰琳琅满目,流光溢彩,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最终择定的是一袭烟霞色织金缠枝莲云锦宫装,裙摆逶迤,华贵而不失清雅。发髻梳成雍容的朝云近香髻,正中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凰步摇,两侧缀以同色系宝石珠花,耳垂上坠着小小的东珠耳珰,与颈间那串圆润莹泽的南海珍珠项璎相得益彰。
妆成,云芷捧着菱花镜前后照看,忍不住啧啧赞叹:“小姐,您真是……太美了!今日赴宴,定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
铜镜中人,云鬓花颜,眉如远黛,目似秋水,朱唇一点,在华服珠翠的映衬下,容光慑人,确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林意依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镜中影像,心中并无多少欢喜,反似压着千斤重担。这身荣耀,这即将面对的场合,于她而言,不啻为一场吉凶未卜的硬仗。
她深吸一口气,扶了扶发间微沉的步摇,起身:“走吧。”
府门外,马车早已备好。季庭尘已立于车旁等候。他今日亦是一身玄色暗绣麒麟纹的锦袍,玉带束腰,墨发以玉冠高束,更显得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如松,周身那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气势与世家子弟的尊贵气度交织在一起,令人不敢逼视。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盛装的林意依身上时,有瞬间的凝滞,深邃的眸底似有暗流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
他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伸出手臂。
林意依看着递到眼前的臂弯,犹豫了一瞬,终是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搭在了他坚实的小臂上。隔着一层衣料,似乎也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力量与温热。他手臂沉稳,扶着她登上马车,动作间竟透出一丝难得的周到。
马车内,空间狭小,气氛依旧沉默压抑。林意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之人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在她精心修饰的侧颜与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片刻,方才移开。
“今日宴上,不必紧张。”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跟着我便好。”
林意依指尖微蜷,低声应道:“是,妾身明白。”
“安国公府与季家是世交,国公夫人性子和善,但府中人员繁杂,若遇不相熟的女眷寒暄,谨慎应对即可。”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虽仍是告诫,却也算是一种提点。
“谢将军提点。”林意依心中稍安,却又因他这反常的“周到”而再生疑虑。他这般仔细,是怕她出错丢了将军府的脸面,还是……另有深意?
马车一路行驶,最终在安国公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停下。门前车马簇簇,衣香鬓影,已是热闹非凡。
季庭尘先下车,随即回身,再次向她伸出手。
这一次,林意依没有犹豫,将手放入他掌心。他的手掌宽大温热,指腹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稍稍用力,便将她稳稳扶下马车。
此举立刻引来了周遭不少目光。季庭尘年少高位,战功赫赫,本就是京城瞩目的焦点,加之这三年来其夫人深居简出,几乎被世人遗忘,此刻见他如此郑重地携一位绝色佳人现身,姿态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怎能不引人好奇与议论?
“那位便是季将军夫人?竟如此年轻貌美!”
“不是说……是代嫁的那位林家次女吗?竟能得季将军如此对待?”
“瞧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林意依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针尖般落在身上,让她极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季庭尘更紧地握住。
“不必理会。”他侧头,声音极低地在她耳边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跟着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林意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抬起下颌,面上努力维持着得体雍容的浅笑,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踏上国公府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他的手心依旧传来坚定的力度,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无需畏惧。
进入府内,更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安国公府邸深阔,亭台楼阁,极尽奢华。宾客如云,皆是京中顶尖的权贵名流。
季庭尘一出现,立刻便成了焦点。不断有人上前寒暄致意,语气中多是恭维与敬畏。季庭尘应对自如,态度不卑不亢,冷峻依旧,却也能在必要的场合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节。
而林意依,作为他身旁突然出现的、容貌惊人的女伴,自然也承受了无数或明或暗的打量。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审视、好奇、羡慕,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嫉妒。
她谨记着季庭尘的话,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微微垂眸,并不多言。遇到有人特意向季将军夫人问好,她便依礼回应,笑容温婉,声音轻柔,举止仪态挑不出丝毫错处。
季庭尘虽在与旁人交谈,但眼角的余光似乎始终留意着她。偶尔有不相熟的女眷试图过于热络地靠近搭话,他总会不着痕迹地侧身,或用一两句简短的介绍,将她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隔绝开那些过度的探究。
这番维护,看似细微,却落在不少有心人眼里。
拜见过安国公与夫人后,女眷与男宾便稍稍分开。安国公夫人果然如季庭尘所言,是个面容慈和的老夫人,拉着林意依的手温和地说了几句话,夸她模样好,气质佳,便让嬷嬷引她去园中水榭,那边已有不少年轻的女眷在赏花说笑。
水榭临湖而建,景致极佳。各府千金贵女们三五成群,衣饰华美,珠光宝气,言笑晏晏。
林意依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的容貌太过出众,加之方才她是与那位冷面杀神季将军一同入场,且姿态亲密,早已成为众人私下议论的焦点。
引路的嬷嬷刚退下,便有一位身着鹅黄衣裙、头戴赤金蝴蝶簪的娇俏小姐笑着迎了上来,自来熟地挽住她的手臂:“这位便是季夫人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天仙般的人儿!我是永昌侯府的赵婉茹,夫人若不嫌弃,唤我婉茹便好。”
林意依记得季庭尘的提醒,谨慎地微笑回应:“赵小姐谬赞了。”
赵婉茹却似乎格外热情,挽着她向人群中走去,声音清脆:“姐妹们快来看,季夫人来了!方才离得远没瞧真切,近处一看,更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呢!”
她这话一出,水榭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众女眷纷纷上前见礼,笑容满面,口中说着恭维的话,但那投射过来的目光却复杂得多,有单纯的惊艳,有暗暗的比较,更有几分难以掩饰的酸意和审视。
林意依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应对,心中却愈发警惕。这位赵小姐的热情,总让她觉得有些浮于表面。
果然,闲话了几句衣裳首饰后,赵婉茹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笑道:“说起来,真是羡慕季夫人呢。季将军那般人物,平日里瞧着冷冰冰的,没想到对夫人却是如此体贴入微,方才进门时,可是亲手扶着夫人下车的,我们可都瞧见了呢!可见传言果真不可信,说什么将军冷落夫人……真是胡说八道!”
她这话看似羡慕,实则精准地戳中了林意依最敏感的心事,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那“三年冷落”的旧闻上。
水榭内顿时安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意依脸上,等着她的反应。
林意依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笑容却不变,只轻轻吹了吹茶沫,声音温软:“将军忙于军国大事,为国戍边,自是辛劳。妾身能在京中安稳度日,已是托福,岂敢再有怨言?至于体贴与否,”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赵婉茹,目光清亮柔和,“夫妻间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倒是不便与外人所道了。赵小姐您说,是吗?”
她四两拨千斤,既抬高了季庭尘,表明自己深明大义,又巧妙地将赵婉茹过于探人隐私的话头挡了回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感。
赵婉茹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掩饰道:“夫人说的是,是我失言了,夫人莫怪。”
经此一回,其余女眷倒也收敛了些,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打探,只是言谈间依旧围绕着季庭尘与她转,旁敲侧击。
林意依始终保持着从容的姿态,应对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于人。但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赵婉茹的、带着些许不甘和审视的目光,仍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宴至中途,宾客们可自由在园中赏玩。林意依寻了个借口,暂时摆脱了人群,想寻一处清净地方喘口气。
国公府花园极大,她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慢慢走着,只想舒缓一下紧绷的心神。方才那一番应对,虽未出错,却也耗神费力。
正走着,忽听得前方假山后传来两个女子低低的交谈声,其中一个声音颇为耳熟,正是那位永昌侯府的赵婉茹。
“……哼,不过是仗着有几分颜色罢了!一个代嫁的,还真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婉茹姐姐何必动气?季将军那般人物,或许只是一时新鲜。听闻边关苦寒,三年未见女色,回来见着个漂亮的,自然多看几眼。等她颜色衰了,或是将军腻了,还不是……”
“说的也是。只是瞧她方才那副宠辱不惊、故作清高的样子就来气!我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几时!听说她那个姐姐,当年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兼美人,不也……”
声音渐渐低下去,夹杂着几声讥讽的轻笑。
林意依的脚步顿在原地,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虽然早已料到会听到闲言碎语,但亲耳听闻,那字句依旧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心里。
原来在外人眼中,她不过是季庭尘一时新鲜的玩物,一个迟早会被弃如敝履的代嫁品。那他所做的一切维护,在他人看来,也不过是男人贪图美色的新鲜感?
她正心乱如麻,欲转身悄然离开,却冷不防撞入一个坚硬的胸膛。
熟悉的冷松香气瞬间将她笼罩。
她惊愕抬头,正对上季庭尘深邃无波的眼眸。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显然,方才那些话,他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他的脸色冷沉得可怕,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能让周遭空气冻结。他看也未看假山方向,只低头盯着她苍白的脸,眉头紧锁。
“躲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林意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难堪又委屈,眼眶微微发热,却强忍着不肯让泪落下。
季庭尘的目光在她泛红的眼圈上停留一瞬,眸色愈发深沉。他忽然伸出手,并非握住她的手腕,而是直接与她十指紧扣,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力道大得几乎有些疼。
“无关紧要的闲话,何必入耳。”他冷嗤一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我季庭尘的夫人,何时需要看他人脸色,听他人嚼舌?”
说罢,他不容分说地牵着她,转身便朝着水榭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步伐又快又稳,根本不容她挣扎或退缩。
他就这般紧紧握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越半个花园,一路将她带回了水榭之中。
所有交谈声在他们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紧紧交握的双手,看到了季庭尘那冷若冰霜、隐含怒意的面容,以及被他护在身后、脸色微白却依旧竭力维持镇定的林意依。
方才还在背后嚼舌的赵婉茹等人,此刻脸色煞白,惊慌地低下了头,不敢与季庭尘的目光对视。
季庭尘停下脚步,锐利如刀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安国公夫人身上,微微颔首:“国公夫人,内子有些不适,晚辈先带她回去歇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水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安国公夫人何等精明,立刻笑道:“自是身体要紧,快回去好生歇着。意依啊,日后得空,常来府里坐坐。”
季庭尘不再多言,紧握着林意依的手,在无数道震惊、复杂、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径直离开了安国公府。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
车内,林意依的手依旧被季庭尘紧紧攥着,他指节的力度未曾松懈半分,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一般。
她低着头,心潮澎湃,方才他那般强势的维护,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她所有的认知。他是在做戏给旁人看?还是……
忽然,他松开了手。
掌心骤然失去那灼人的温度和力度,带来一丝微凉的空落。
紧接着,却听他冷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日后若再听到此类闲言,”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线条冷硬的侧脸看不出情绪,“直接告诉本将军。”
“……是。”林意依怔怔地应道,看着自己被他握得微微发红的手,心中那片迷雾,非但未曾散去,反而因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粗暴的维护,变得更加汹涌澎湃。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