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青石街道上平稳行驶,辘辘轮声衬得车内愈发寂静。方才在安国公府门前那众目睽睽之下的强势维护,那紧紧交握、不容置疑的牵手,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林意依卷入其中,此刻风暴虽歇,余波却仍在她心头剧烈震荡。
她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握的力度和温度,微微发红,甚至能感觉到脉搏在他箍握过的地方突突地跳。这般不容分说的霸道,近乎粗鲁,却又是以一种无比确凿的方式,将她纳入他的羽翼之下,悍然回击了所有窥探与恶意。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维护。在林家,她是那个总是被忽略、必要时推出来顶替的次女;在将军府这三年,她是那个被遗忘、需要自己小心翼翼生存的“夫人”。何曾有人,尤其是一个如同季庭尘这般冷硬强势的男人,用如此直接甚至笨拙的方式,只为告诉她“不必听”?
心湖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汹涌,难以平复。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他依旧维持着上车时的姿势,侧头望着窗外,只留给她一个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的侧影。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仿佛余怒未消,又仿佛只是惯常的冷漠。方才那句“直接告诉本将军”还回响在耳边,语气冷硬,却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得她心口发麻。
他做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将军府的颜面吗?还是……有那么一丝一毫,是为了她林意依?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要自作多情,她暗暗告诫自己。他心思深沉难测,那木盒的秘密,苏嬷嬷的探脉,哪一桩不是迷雾重重?或许今日之举,亦是他某种计划中的一环。
可即便如此想,那份被强势保护所带来的悸动,却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心扉,在她坚固的心墙上,凿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细隙。
回到将军府,季庭尘依旧率先下车,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车旁,等她搭着云芷的手下来后,才一同入府。
“今日之事,不必放在心上。”踏入府门,他脚步未停,只沉声丢下一句,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方才在国公府那个怒意隐隐、强势维护妻子的男人只是旁人的错觉。
“是。”林意依低声应道。
他径直往书房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并未回头,只道:“晚膳照旧。”
看着他那玄色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林意依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他总是这样,给予一点难以捉摸的暖意后,又迅速退回冰冷的壳里。
“小姐,您没事吧?”云芷这才敢小声开口,脸上还带着后怕和兴奋交织的复杂神色,“刚才在国公府,真是吓死奴婢了!不过将军真是太……太厉害了!看以后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
林意依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轻声道:“回去吧。”
接下来的两日,府内似乎一切如常。苏嬷嬷依旧准时来请脉,送来的药膳也依旧精致。季庭尘忙于公务,与她一同用膳时话依旧不多,但那份无形的压迫感和冷冽,似乎比之前淡了些许。
有时林意依甚至会恍惚觉得,那日国公府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梦。
然而,府外的风波却并未立刻平息。季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安国公府毫不留情面震慑全场、维护夫人的事迹,早已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了京城各大世家后院。
众人议论的重点,从最初对林意依“代嫁”身份的鄙夷和对其美貌的嫉妒,悄然转向了对季庭尘态度的惊异与揣测。原来那位冷面杀神,并非真的不解风情,只是这柔情蜜意,独独给了他那一位深藏了三年的夫人。
一时间,林意依仿佛成了京城最令人羡慕的女子。连带着将军府的门槛,也似乎被那些想要攀附结交的女眷踏热了几分。各种赏花、听曲、品茶的帖子如雪片般递入府中。
对此,季庭尘只让管家回了一句:“夫人需静养,不便赴宴。”便一概挡了回去,态度明确,不容置疑。
这份隔绝外界纷扰的保护,让林意依的心绪更加复杂。他是在履行他“将军夫人”不容轻慢的宣言,还是……真的不愿她再去面对那些风刀霜剑?
这日午后,林意依正倚在窗下看书,老管家又来禀报,这次带来的却并非请柬,而是一份来自林府的拜帖。帖中言辞恳切,道是林夫人思念女儿,想来府中探望。
林意依看着那份拜帖,指尖微微发凉。母亲?思念女儿?这三年来,若非年节必要,母亲何曾主动来看过她这个“替嫁”的女儿?如今这般急切,恐怕与近日京中的传闻脱不了干系。
她心中涩然,却也无法拒绝,只得对管家道:“请回复母亲,我随时恭候。”
翌日,林夫人果然来了。
相较于林意依出嫁时,林夫人今日的穿戴可谓隆重了许多,脸上堆满了殷切的笑容,一见面便拉住林意依的手,上下仔细打量,口中不住夸赞:“哎哟,我的儿,几日不见,气色越发好了!看来将军待你确是极好的,母亲也就放心了!”
这番亲热姿态,与往日里那份客气疏离判若两人。林意依心中明了,只淡淡笑着,引她入座,吩咐云芷上茶。
闲话了几句家常,林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压低了声音道:“意依啊,如今将军如此看重你,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听闻前几日国公府宴上,将军为了你,可是大发雷霆?”
果然是为了这个。林意依端起茶盏,掩去唇边一丝苦笑:“母亲言重了,不过是些口舌之争,将军维护的是将军府的体面罢了。”
“哎,傻孩子,这男人的维护啊,哪分什么体面不体面?”林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凑得更近些,“既是维护了,便是你的福气!你可得趁热打铁,早日为将军开枝散叶,生下嫡子,这地位才算真正稳固了!到时候,看谁还敢小瞧了你去?便是你父亲和母亲,也能跟着沾光不是?”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意依平坦的小腹:“苏嬷嬷不是一直在给你调理吗?可有什么好消息了?若是需要什么助孕的方子,母亲那里倒是有几个祖传的……”
林意依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般难受。原来母亲的“思念”,终究还是落在了这实际的“好处”上。她仿佛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之前的价值是替嫁解围,如今的价值,则是笼络住权势滔天的女婿,为家族谋利。
“母亲,”她打断林夫人的话,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几分疏离,“女儿身子自有太医和嬷嬷调理,不劳母亲费心。至于子嗣,乃天意缘分,强求不得。”
林夫人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想到如今女儿今非昔比,也不敢如以往那般说教,只得干笑两声:“母亲也是为你好……为你着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以及老管家恭敬的声音:“将军。”
帘栊一挑,季庭尘竟在这个时辰回来了。他一身墨色常服,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面色冷峻,目光在触及屋内情景时,微微一顿。
林夫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将军回来了?”
林意依也起身相迎。
季庭尘目光淡淡扫过林夫人,并未多言,只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他的视线落在林意依身上,见她神色间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淡漠,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岳母今日过来,可是有事?”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自带一股威压。
林夫人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忙道:“没、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看看意依,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她很好。”季庭尘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府中一应俱全,不劳岳母挂心。”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疏离至极,更是直接堵住了林夫人后续所有想说的话。
林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讪讪道:“是、是……将军待意依好,我们自然是放心的……”
季庭尘不再看她,转而对着林意依,语气似乎放缓了些许,但仍带着他特有的冷硬:“不是让你静养?无关紧要的人,不必耗费心神相见。”
这话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扇在林夫人脸上。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也坐不住,慌忙起身告辞。
林意依将母亲送至院外,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解气,有悲哀,也有更多的茫然。
回到屋内,季庭尘还站在原地,并未离开。
他看着她,忽然道:“日后若不想见,直接回绝便是。”
林意依抬眸看他。他这是在……给她权利?还是在表达他对林家的不满?
“她终究是妾身的母亲。”她低声道。
“那又如何?”季庭尘眉峰微挑,“让你不快之人,不必勉强应付。将军府的女主人,无需看任何人脸色,包括林家。”
他的话依旧直接甚至霸道,却像一把重锤,再次狠狠撞击在她心口那堵墙上。
她怔怔地望着他,第一次没有立刻避开他的目光。他那深邃的眼底,似乎除了惯常的冰冷和不容置疑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一种她无法准确捕捉,却让心跳莫名加速的东西。
所以,他方才突然回来,是因为得知林夫人来访,特意来为她解围的吗?
这个猜测让她心慌意乱。
季庭尘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说完这句,便转身欲走。
“将军。”林意依忽然开口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回过身。
林意依抿了抿唇,鼓起勇气轻声道:“多谢……将军。”
谢谢他今日的解围,谢谢他方才那番话,谢谢他……虽然方式总是如此强硬,却一次次地将她从难堪的境地中拉出。
季庭尘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水光潋滟、带着真诚谢意的眸子,眸光似乎深沉了几分。他静默了片刻,只极轻地“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那一声回应极低,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过林意依的心尖。
她独自站在屋内,看着微微晃动的门帘,手下意识地抚上心口。
那里,冰封的角落,似乎因这接连不断的、笨拙而强势的维护,正悄然融化着一角。
心墙之上的微隙,仿佛又扩大了一丝。
然而,迷雾依旧笼罩。他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木盒中的秘密,又何时才能揭开?
她转身,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那张紫檀木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