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林夫人来访被季庭尘冷言打发后,将军府内似乎愈发宁静。外界的纷扰被那道朱红大门牢牢隔绝,林意依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那般,在清晖院的一方天地里,看书、刺绣、调理身体。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季庭尘依旧忙碌,但出现在清晖院一同用膳的次数似乎略有增多。他话依旧不多,但那份无形的压迫感确实减轻了些许。偶尔,他会问起苏嬷嬷调理的进度,或是让她将不喜的菜式撤下。这些细微之处的变化,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虽不起眼,却持续地在她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林意依发现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起关于他的消息。从管家或云芷偶尔的闲谈中,她知道他近日似乎在忙着整顿京畿防务,有时直至深夜书房仍亮着灯。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轻柔,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意依刚小憩醒来,云芷便进来禀报,说将军身边的亲卫来了,请夫人去书房一趟。
林意依心下微讶。季庭尘从未主动让她去过书房,那是他处理军务要事之地,府中禁地一般的存在。为何突然唤她?
她不敢怠慢,略整了整衣裙发髻,便随着那面容冷肃的亲卫往书房走去。
书房位于府邸东侧,独立一处院落,守卫明显比其他地方森严许多。亲卫在院门口便停下,示意她自己进去。
林意依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沉重的梨花木门。
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书房极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类书籍卷宗。临窗设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书堆积如山,却摆放得井然有序。一旁设着兵器架,上面并非装饰用的华丽刀剑,而是几柄透着寒光的实战兵刃,无声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季庭尘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军事舆图前,正凝神看着什么。听闻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雨日天色晦暗,书房内点了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面部线条,却意外地柔和了他周身那股凌厉的气势。
“来了。”他语气平淡,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见她发梢沾了些许雨珠,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外面雨大了?”
“还好,只是细雨。”林意依轻声应道,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过来。”他道。
林意依依言走上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季庭尘从书案上拿起一个不甚起眼的锦盒,递给她:“前日宫里赏下来的新茶,性温,苏嬷嬷说于你体质相宜,拿去喝吧。”
林意依微微一怔,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原来唤她过来,只是为了给她一盒茶叶?这般小事,何须亲自让她来书房?
“谢将军。”她捧着锦盒,心中疑惑更甚。
“坐。”季庭尘指了指窗下的梨花木圈椅,自己则走回书案后坐下,重新拿起一份公文看了起来,似乎并没有再多言的意思。
林意依依言坐下,捧着那盒茶叶,更觉手足无措。他把她叫来,给了茶叶,然后就让她干坐着看他处理公务?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绵密的雨声。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林意依不敢乱看,目光只能落在自己手中的锦盒上,或是偷偷瞟一眼书案后那个专注的男人。他低垂着眼睫,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握着毛笔的手指骨节分明,落笔沉稳有力。
她从未在这样的环境下与他独处过。这里是他全然掌控的领域,充满了他的气息和他的痕迹。她像一个意外的闯入者,格格不入,却又因他默许的存在,而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林意依以为他或许忘了她还在这里,思索着是否该悄然告退时,季庭尘却忽然头也不抬地开口:“书架第三排,左手边,《山河志异》,拿来。”
他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物品。
林意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说话。她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书架前,依言寻找。手指掠过一排排书脊,终于找到了那本《山河志异》。书册有些厚重,她踮起脚,小心地将其抽了出来。
转身欲送回书案,却不慎袖口拂过了旁边一格放置杂物的隔层。
“啪”的一声轻响,一个半旧的、未系紧的牛皮纸信封从隔层里滑落,掉在地上,里面的信纸散落出一小半。
林意依吓了一跳,慌忙弯腰去捡。口中歉然道:“将军恕罪,妾身不是故意的……”
她手忙脚乱地将散落的信纸收拢,塞回信封。就在指尖触碰到最后一张信纸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信纸的材质普通,但末尾处的落款和一个小小的、殷红的私人印章,却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入了她的眼帘——
那落款,赫然是她那位与人私奔的长姐,林意柔的名字!
而那个印章,她也认得,是长姐及笄时,父亲特意为她刻的闲章,她时常盖在自己作的画上!
林意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
长姐的信?!
为什么会出现在季庭尘的书房里?!
还被他如此随意地放在触手可及的架子上?!
一瞬间,所有被强行压下的疑虑、不安、恐惧,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冲垮了她连日来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虚幻的暖意和动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他画那些小像,或许根本不是在画她林意依?他看的,透过她看的,是不是始终都是那个他本该娶的、才华横溢、名动京城的林意柔?
所以他珍藏婚书,是因为那婚约最初本就是与林意柔订下的?写着她的名字,或许只是阴差阳错后的将就?
所以他时而关注时而冷漠,是因为在她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时而觉得像,时而又失望?
所以他那般急切地打发走母亲,是不是也因为厌恶林家,厌恶她这个“替代品”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
国公府那日的维护……是不是也仅仅因为,即便是个替代品,挂着他季庭尘夫人的名头,也容不得他人轻侮?关乎的是他的脸面,而非她林意依本人?
无数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方才觉得柔和的光线,此刻变得无比刺眼;方才觉得沉静的墨香,此刻闻起来只觉窒息。
她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封信和那本书。
“怎么了?”书案后,传来季庭尘询问的声音。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林意依猛地回神,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那张信纸飞快地塞回信封,强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眩晕感,将那信封胡乱塞回原处,然后拿起《山河志异》,转过身来。
她极力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巨大的痛苦,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没、没什么……书找到了。”
她低着头,快步走到书案前,将书放在桌角,不敢看他一眼。
季庭尘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眸色沉了沉:“不舒服?”
“是……是有些突然头晕……”林意依顺着他的话,声音细若蚊蚋,“许是昨日没睡好……将军若无事,妾身……妾身想先回去歇息了。”
她此刻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充满他气息、也充满了残酷真相的地方。
季庭尘凝视了她片刻,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他才淡淡道:“既如此,回去好生歇着。让苏嬷嬷过来看看。”
“是……谢将军关心。”林意依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行了个礼,转身仓皇离去,连那盒珍贵的茶叶都遗忘在了椅子上。
她逃也似的冲出了书房,冲进了绵绵春雨之中。冰凉的雨丝打在滚烫的脸颊上,却无法冷却她心如刀绞的疼痛和彻骨的寒意。
原来,所有的特别关注,所有的维护,可能都与她林意依无关。
她只是一个可笑的、活在别人影子里的替代品。
心墙上那刚刚融开的一角,瞬间再度冰封,甚至比以前更加寒冷,更加坚固。
而书房内,季庭尘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目光最终落在被她遗落在椅上的那盒茶叶,以及……书架隔层那个明显被慌乱动过的牛皮纸信封上。
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