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庭尘的手臂松开些许力道,却并未完全放开她,依旧维持着一个半环抱的姿势,仿佛怕她一松开就会瘫软下去。他的目光落在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和湿漉漉的睫毛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
“还能走吗?”他问,声音依旧低沉,却褪去了之前的冷硬,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喑哑。
林意依此刻羞窘得无以复加,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无措的境地。她慌忙点头,声音细弱蚊蚋,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能……能的。”
她试图从他怀里退开,脚步却依旧虚软,踉跄了一下。季庭尘的手臂立刻收紧,稳住了她。他没有再多言,只沉默地扶着她,一步步走向书房门口。
推开房门,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守在院外的亲卫见到将军竟扶着明显状态不对的夫人出来,皆是悚然一惊,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季庭尘无视周遭目光,只对为首亲卫沉声道:“传苏嬷嬷到清晖院。”说完,便半扶半揽着林意依,穿过夜色,朝着清晖院走去。
这段路,林意依走得浑浑噩噩。夜风一吹,方才在书房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切更加清晰地回笼,冲击着她的心神。他的怀抱,他的话语,那幅画像……每一个画面都让她心跳失序,脸颊滚烫。
她偷偷抬眼,看向身侧的男人。他下颌线依旧冷硬,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扶着她手臂的手掌温热而稳定。她从未与他如此……接近过。一种陌生而悸动的情绪,在她心间悄然蔓延,与那巨大的震惊和羞愧交织在一起,复杂难言。
回到清晖院,云芷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见到将军亲自扶着小姐回来,更是手足无措。
季庭尘将林意依送入内室,扶她在榻边坐下,便松开了手。苏嬷嬷很快赶到,见到屋内情形,也是心中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恭敬行礼。
“看看她。”季庭尘言简意赅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受了惊,好生安抚。”
“是,将军。”苏嬷嬷连忙应下。
季庭尘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扫过林意依苍白却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红肿的眼眸,沉默片刻,最终只道:“好生休息。”
说完,竟不再停留,转身便离开了清晖院,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得干脆,仿佛方才那个在书房里将她揽入怀中、一路搀扶她回来的人不是他一般。
林意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一时空落落的,竟有些莫名的怔忪。
“夫人,”苏嬷嬷温和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智,“让老奴为您瞧瞧。”
这一夜,林意依注定无眠。即便苏嬷嬷点了安神香,喂她喝了安神汤,她躺在床榻上,依旧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书房里的一切——他冰冷的质问,那幅展开的画像,他生硬的拥抱,还有他那句“很多年前……甚合眼缘”……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原来,他早就认识她。远在替嫁之前。
原来,那些画,画的从来都是她。
原来,他那些反复无常的行为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秘密。
她之前所有的猜忌、不安、痛苦,此刻都变成了指向自己的利刃,让她羞愧难当。可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不真切的恍惚感又笼罩了她。这一切,简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就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终于抵不住身体的疲惫和安神汤的药力,迷迷糊糊地睡去。
仿佛只是闭眼片刻,她便又被窗外细微的动静惊醒。阳光已经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因惊醒而急促跳动。昨夜的一切并非梦境,清晰地刻印在脑海里。
“小姐,您醒了?”云芷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端着脸盆进来,脸上带着担忧和后怕,“您感觉怎么样?昨夜真是吓死奴婢了……将军他……”
“我没事。”林意依打断她,声音还有些沙哑。她不想多谈昨夜之事,至少现在不想。
梳洗时,她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那双明显哭过的、甚至还有些微肿的眼睛,心情复杂难言。
用早膳时,她心中忐忑,不知该如何面对季庭尘。他会来吗?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
然而,早膳时辰过了,季庭尘并未出现。老管家过来回话,说将军一早便入宫去了,吩咐夫人自行用膳,好生休息。
林意依闻言,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有些失落。她独自用了早膳,食不知味。
膳后,她心绪不宁,拿起绣绷想转移注意力,却几次刺错了针脚。书也看不进去,字字句句仿佛都飘在眼前,无法入脑。
她忍不住走到窗边,看向书房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他还没有回来。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院外传来请安声。竟是季庭尘回来了!
林意依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发髻,指尖微微发凉。
季庭尘大步走入院内,依旧是一身朝服,风尘仆仆,面色冷峻,仿佛与昨夜那个有片刻失态的男人毫无关系。
他走进屋内,目光径直落在窗边的林意依身上,将她从头到脚快速扫视了一遍,似乎在确认她的状态。
“将军。”林意依垂下眼睫,屈膝行礼,声音有些不自然的紧绷。
“嗯。”季庭尘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可用过膳了?”
“用过了。”
“身子可还有不适?”他又问,听起来像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劳将军挂心,已无碍了。”林意依低声回答。
对话干巴巴的,带着一种诡异的客套和疏离,与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亲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季庭尘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气氛,他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了窗边小几上那瓶桃枝上。青涩的小果在晨光下显得生机勃勃。
他走过去,伸出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其中一颗果子,动作自然无比。
“这果子,似乎长大些了。”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依旧平淡,却莫名地缓和了屋内紧绷的气氛。
林意依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他也正看向她,目光深邃,看不出太多情绪,却也不再是之前的冰冷。
就这一句关于桃枝的、再寻常不过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开了那层尴尬的薄冰。
“是……是啊。”林意依有些仓促地回应,心跳却因他这看似无意的举动和话语而悄悄加速。
他是在……试图让一切恢复正常吗?用一种笨拙的、属于他的方式?
季庭尘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似乎打算离开。
“将军!”林意依忽然鼓起勇气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回身看她,眉梢微挑,带着询问。
林意依攥紧了袖中的手指,脸颊微微发热,声音却清晰了许多:“昨夜……多谢将军。”谢他最后的维护,谢他未曾真正追究她的冒犯,谢他……那生硬却有效的安抚。
季庭尘深邃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看透她所有努力维持的镇定下的羞窘和真诚。他并未回应她的感谢,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颔首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清晖院。
没有多余的话语,但那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是一个无言的信号。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意依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手心竟有些汗湿。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尴尬似乎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新生氛围。
裂痕仍在,羞愧未褪,但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厚厚的冰墙,确确实实因为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与真相,而出现了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隙。
晨光彻底洒满庭院,照亮了瓶中的青桃,也似乎悄然照进了某些尘封的角落。
心湖滔天之后,风波暂歇,留下的并非平静,而是需要重新审视和梳理的、一片陌生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