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晨间关于桃枝的简短对话后,清晖院内的空气仿佛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和无所适从的尴尬,虽未完全消失,却被一种更加微妙、更加敏感的气氛所取代。像是一根被拨动过的琴弦,余韵未绝,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触碰。
林意依的心绪依旧纷乱,但不再是全然的恐慌和羞愧。那幅画像带来的震撼太过强烈,迫使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一切,审视季庭尘,也审视自己过去所有的认知。
她开始留意更多细节。
她发现,季庭尘依旧沉默寡言,但出现在清晖院一同用膳的频率似乎固定了下来。他不再像最初那般,仿佛只是为了履行某种义务而出现,用餐时也不再是全程无视她的存在。
有时,他会将她多动了一筷的菜式,更加自然地向她那边推近,动作流畅,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举手之劳,甚至不会抬眼多看她一下。有时,他会对某道菜点评一两句,语气平淡,像是自言自语,但那内容,却隐隐契合了她之前无意中透露过的口味偏好。
他记得。他居然记得她随口说过的话。
这个发现让林意依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丝奇异而陌生的痒意。
还有那些书。他让管家送来的,并非她想象中深奥难懂的兵书或经史子集,而是几本装帧精美、时下京城闺阁中流行的诗词集和风物志趣话本,甚至还有一本讲解花卉栽培的图谱。她从未对外显露过对这些的喜好,他是如何得知?
她捧着那本散发着墨香的花卉图谱,指尖抚过细腻的纸张,心中疑窦丛生,却又不受控制地生出一丝微弱的、被悄然关注的暖意。
这日午后,苏嬷嬷照例来请脉。诊脉的过程依旧细致沉默,但这一次,林意依敏锐地捕捉到,苏嬷嬷的目光不止一次地、极其快速地扫过她的眉眼气色,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医者审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欣慰?
“夫人近日心绪似乎平稳了许多,”苏嬷嬷收回手,脸上带着惯常的慈祥笑容,“脉象也比前些日子和缓有力了些,这是好事。药膳还需继续用着,固本培元。”
林意依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有劳嬷嬷费心。只是不知,将军近日可曾问起我的脉象?”
苏嬷嬷的笑容丝毫未变,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军关切夫人玉体,自是时常问起的。老奴皆据实回禀,将军听闻夫人日渐好转,也是欣慰的。”她顿了顿,又自然地补充道,“将军还特意吩咐了,如今春日里乍暖还寒,夫人体弱,早晚需得格外注意添衣,莫要贪凉。”
又是这样。他从不直接表达什么,所有的“关切”都通过第三方,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传达过来,仿佛只是尽一个夫君的责任。可那些细微处的指令,却又精准得可怕。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若真如画像所揭示的那般早有关注,为何三年间不闻不问?若真有心,为何归来后又是那般冰冷强硬?如今这些曲折迂回的“好”,又算什么?
疑虑仍在,但敌不过那日益滋长的、想要探寻真相的渴望。那幅画像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吸引着她,也困扰着她。
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林意依在云芷的陪伴下,在府中散步消食。行至离书房院落不远的一处小花园时,恰巧看到季庭尘的贴身亲卫端着几卷明显是舆图的卷轴,正快步从书房方向出来,朝着府邸东侧的一处闲置院落走去。
那处院落平日并无人居住,只偶尔堆放些杂物。
林意依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起那次夜探书房,并未找到任何其他可能与那画像相关的线索。或许……东西并未都放在守卫森严的书房?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难以遏制。
她耐心等到傍晚时分,估摸着季庭尘尚未回府,便借口要找一本之前未看完却忘了名字的游记,需要去杂物院寻一寻,支开了云芷,独自一人朝着东侧那处闲置院落走去。
院落果然无人看守,只落了锁。但旁边的窗户,有一扇似乎有些松动。林意依心跳加速,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便费力地推开那扇窗,再次做出了与她大家闺秀身份极不相符的举动——翻窗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堆放着一些旧的家具、箱笼,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尘埃气。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落在角落几个看起来像是存放文书卷宗的红木箱子上。
箱子并未上锁。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个箱子。
里面果然是一些旧的文书、账册,并无什么特别。她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打开第二个箱子。这个箱子里东西更杂些,除了一些陈旧卷宗,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狭长木盒。
木盒样式古朴,并未上锁。林意依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并非她预想中的更多画像,而是……一把女子用的团扇。扇柄是温润的白玉,扇面是精致的苏绣,绣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图,针脚细腻,配色清雅,只是边缘处有些微磨损,显是有些年头了。
这扇子……林意依只觉得无比眼熟。她猛地想起来了!这是她十三四岁时,极为喜爱的一把扇子,后来不知怎的遗失了,她还为此懊恼了许久!
怎么会在这里?!
她拿起团扇,指尖拂过光滑的玉柄和细腻的绣面,心中骇浪滔天。如果说那幅及笄画像还能解释为“偶然见得,令人画下”,这把她少女时期遗失的、并不起眼的私物,又该如何解释?!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翻看木盒。在团扇下方,她摸到了一本薄薄的、页角卷起的册子。
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本手抄的诗集。字迹挺拔俊逸,显然是男子笔迹。她快速翻了几页,里面的诗词多是些边塞咏怀、家国壮志,并无什么特别。直到她翻到最后一页——
那页的空白处,没有抄诗,而是用同样的墨迹,勾勒着一个少女的侧影轮廓。那轮廓简单至极,甚至未曾点睛,但那发髻的样式,侧脸的弧度……林意依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
那分明……又是她!是比她及笄礼更早几年的模样!
诗集扉页的下方,落着一个极小的、墨迹略深的日期。林意依仔细辨认,呼吸骤然停止——那年份,远在她及笄之前,甚至远在两家议亲之前!
原来……原来那么早……那么早!
不是“很多年前”的含糊其辞,而是确凿无疑的、在她毫不知情的岁月里,他早已悄然注视了她许久许久!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在书房那日更加具体,更加骇人,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慌忙将东西按原样放回,盖好木盒,塞回箱底,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然后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间杂物房,从窗户翻出时,险些摔倒在地。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脸色煞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团扇,诗集,画像……一件件,一桩桩,都在无声而有力地诉说着一个她从未想过、也绝不敢相信的事实。
季庭尘他……
她捂住狂跳的心口,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那些冰冷的表象,那些反复无常的态度,那三年不闻不问的孤寂……在这惊世骇俗的真相面前,忽然都变得扑朔迷离,充满了令人心悸的、亟待解读的深意。
夜色渐浓,将她惊惶失措的身影逐渐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