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依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回了清晖院。一路上,夜风冰冷,却吹不散她满脸的燥热和心头的惊涛骇浪。那把她遗失多年的团扇,那本写着边塞诗却勾勒着她少女侧影的诗集,还有扉页上那个清晰得刺眼的日期……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脑中疯狂叫嚣,颠覆着她所有的认知。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敷衍过云芷担忧的询问,又是如何机械地梳洗完毕,躺到床上的。帐幔垂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却隔绝不了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混乱。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眼前反复浮现的,是季庭尘那张冷峻的脸,是书房里那幅精细的及笄画像,是杂物房里那把熟悉又陌生的团扇……
原来,他注视她的时间,远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多,久得多。早在她及笄之前,久到甚至可能在两家正式议亲之前!这个认知让她心惊肉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从脊椎一路蔓延开来。
那他为何三年间不闻不问?为何归来初时那般冰冷强硬?既然早有关注,为何又要让她代嫁之后,独自承受这三年的孤寂和旁人的轻视?
无数的疑问盘旋着,却没有答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季庭尘对她,绝非她最初以为的那般无情,甚至可能……恰恰相反。只是这“相反”的背后,藏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矛盾和秘密。
这一夜,她又失眠了。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却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尽是些模糊的影子和无声的追逐。
次日醒来,头痛欲裂,精神萎靡。云芷见她脸色比昨日更差,忧心忡忡,想去请苏嬷嬷,却被林意依拦下了。
“我没事,只是没睡好。”她声音沙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不必惊动嬷嬷了。”
用早膳时,她心不在焉,筷子几次差点掉落。她既害怕见到季庭尘,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藏着惊天秘密的男人,心底深处却又隐隐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然而,季庭尘并未出现。老管家来回话,说将军一早就被圣旨传召入宫,有紧急军务商议。
林意依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独自用了膳,味同嚼蜡。
膳后,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拿起昨日未看完的花卉图谱,试图转移注意力。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早已飘远。这本书……也是他特意寻来的吗?他到底还知道她多少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
这种被人从遥远过去就悄然窥视、了若指掌的感觉,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却又奇异地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深刻关注着的悸动。
午后,阳光正好。林意依正对着一株兰花的图样出神,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夹杂着低低的呜咽声。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一看,微微一怔。
只见院中的梨树下,不知何时来了两只毛茸茸的小奶狗,一只是通体油亮的黑色,一只是黄白相间,正围着树干追逐打闹,发出稚嫩的吠叫和呜咽声,憨态可掬。
这是……哪里来的?
她正疑惑着,就见季庭尘身边的那名冷面亲卫走了过来,对着她恭敬行礼:“夫人。”
“这是……”林意依看着那两只活泼的小狗,有些不解。
“回夫人,”亲卫一板一眼地答道,“将军吩咐,说府中冷清,寻两只驯良乖巧的小犬来,给夫人解闷。已让兽医仔细查过,很是健康温顺。”他顿了顿,补充道,“将军说,夫人若喜欢便留着,若不喜,让人抱走便是。”
林意依看着那两只滚作一团、眼神纯净的小家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自幼便喜欢这些小动物,只是在林家时,嫡母不喜,她便从未养过。这份深藏心底的喜好,他又是从何得知?
她蹲下身,伸出手。那只小黄狗怯生生地凑过来,嗅了嗅她的指尖,然后伸出温软的小舌头舔了舔。湿漉漉的触感,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林意依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留下吧。”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有劳将军费心。”
“是。”亲卫应声退下。
云芷在一旁看得欢喜:“小姐,这小狗真可爱!将军可真有心!”
林意依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蹭到她脚边的小黑狗,心绪复杂难言。送狗解闷……这又是他哪种迂回曲折的“表示”方式?
两只小奶狗的到来的确给清晖院增添了许多生气。它们活泼好动,又极其亲人,很快便成了林意依的小尾巴。看着它们无忧无虑追逐嬉闹的样子,林意依紧绷的心弦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许。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关于那团扇和诗集的疑问,像一根刺,始终扎在她心底。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更不敢再去冒险探查。
这种焦灼的心态,在她与季庭尘下一次一同用晚膳时,达到了顶峰。
季庭尘依旧是那副冷峻沉默的样子,仿佛送狗之事与他毫无关系。席间,他只偶尔动筷,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看她?
林意依能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让她如坐针毡,头皮发麻。她不敢抬头,只能埋头默默吃饭,食不知味。
终于,她忍不住,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在替他盛汤的时候,状似极其随意地、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了一句:“说起来……妾身少时,也曾有过一把绣着海棠春睡的苏团扇,倒是极为喜爱,可惜后来不知遗落在何处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死死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攥紧了衣袖,不敢去看季庭尘的表情。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迂回、最不露痕迹的试探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她能感觉到,季庭尘的目光骤然聚焦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锐利如炬,仿佛能穿透她的头皮,看穿她所有强装的镇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林意依的后背渐渐沁出冷汗,几乎要后悔自己的莽撞。
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头顶终于传来了季庭尘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得可怕:
“是吗。”
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承认,没有否认,没有追问,更没有解释。
仿佛她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林意依猛地抬头,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一片沉寂,如同结了厚冰的寒潭,窥不见一丝一毫的波澜,更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她是在试探!可他偏偏用这种滴水不漏的方式,将她的试探轻飘飘地挡了回来,甚至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让她适可而止。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瞬间涌上心头,还夹杂着被看穿心思的难堪。林意依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顿晚膳,在一种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了。
季庭尘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他看了垂头不语的林意依一眼,眸色深沉难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林意依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一种无力感席卷全身。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他明明拥有那么多关于她的秘密,却将她牢牢地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这种看似靠近、实则遥远的感觉,比最初的冰冷忽视,更让人感到煎熬和……难过。
她失魂落魄地坐了很久,直到云芷进来收拾碗筷,才恍然回神。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云芷担忧地问。
林意依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月色如水,那两只小奶狗已经偎依在廊下铺好的软垫里睡着了,模样恬静安详。可她心中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
她看着那轮冷月,忽然想起过两日,似乎是京中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往年在家中,她虽不得重视,也会随着姐妹们在院里拜花神、挂彩笺,讨个彩头。
不知今年……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她压了下去。如今她这般心境,哪还有心思过节?更何况,季庭尘那般冷硬的性子,又怎会在意这些女儿家的节日。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第二日,老管家竟笑眯眯地来了清晖院,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各色物品的丫鬟。
“夫人,明日是花朝节,将军吩咐了,让老奴送些东西过来,给夫人应景玩玩。”管家说着,让丫鬟们将东西一一呈上。
林意依看去,只见有制作精美的五彩绸笺、用来祭祀花神的香烛果品、甚至还有几盆开得正盛的珍贵名品花卉,以及一整套显然是新打的、镶嵌着宝石的拜花神用的头面首饰。
东西之齐全、之精致,远远超出了一个“应景玩玩”的范畴。
林意依再次愣住。他连花朝节都记得?还准备了这些?
“将军……可有说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老管家笑容可掬:“将军只说,府中虽无女眷热闹,但该有的礼数也不可废。夫人若想拜花神,便在清晖院里简单办办,若嫌麻烦,看看这些花也好。”
依旧是那种通过旁人传达的、看似随意实则周到的安排。
林意依看着那些鲜艳的绸笺和娇艳的花朵,心中那片冰冷的湖面,再次被投入石子,荡开层层复杂的涟漪。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为何能一边用冰冷的沉默拒绝她的试探,一边却又记得她所有细微的喜好,甚至包括这些节日的仪式感?
这种极致的矛盾,让她困惑,让她不安,却也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她缠绕得越来越紧。
花朝节那日,林意依最终还是让云芷在院中的梨树下设了香案,简单摆了果品,挂了彩笺。她对着那株花开正盛的梨树拜了拜,心中许下的愿望,却连自己都觉得纷乱复杂。
晚间歇下时,她发现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锦囊,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颗饱满甜美的花朝节特有的“百果酿”蜜饯。
云芷笑着说:“定是将军让管家悄悄放的,说是吃了这百果酿,一年都能甜甜蜜蜜呢!”
林意依捏着那颗晶莹剔透的蜜饯,放入口中,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却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
甜蜜吗?
为何她只觉得,自己正一步步沉入一个由无声的关注和冰冷的秘密交织而成的、更加深邃的迷局之中?
季庭尘就像这深邃的夜,她偶尔能窥见一两颗微弱的星子,以为抓住了光亮的踪迹,实则离那浩瀚无垠的真正核心,依旧遥不可及。
而她的心,却在这明知危险的探索中,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