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过后，接连几日都是春雨绵绵。清晖院内，两只小奶狗日渐活泼，追咬嬉闹，给寂静的院落添了许多生机，也稍稍驱散了林意依心头的阴霾。只是那日试探被无声驳回的失落，以及团扇诗集带来的巨大谜团，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底，让她在面对季庭尘时，总不免带上几分复杂难言的拘谨和探究。
季庭尘似乎并未察觉——或者说是并未表露出是否察觉了她的异样。他依旧每日过来用膳，态度依旧是那般不冷不热，偶尔会就菜式或府中事务简短地问她一两句意见，大多数时候则是沉默。
只是这沉默，与最初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相比，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仿佛暴风雪过后，天地间虽依旧寒冷，却有一种万物蛰伏、暗流涌动的平静。
这日清晨，雨势渐歇，天空虽还阴沉着，但总算不再是淅淅沥沥的模样。用早膳时，季庭尘忽然开口，打破了惯例的沉寂：“今日无事，随我出府一趟。”
林意依执勺的手微微一顿，讶异地抬眼看他。出府？这倒是从未有过的事。自她嫁入将军府，除了必要的宫宴和那日安国公府的宴请，她几乎从未踏出过这府门半步。
“去……何处？”她谨慎地问，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市集。”季庭尘言简意赅，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添置些东西。”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决定今天要去后院折一枝花般寻常。林意依却心中微动。他这样的人，需要何物，自有管家或亲卫去办，何须亲自去市集添置？还特意……带上她？
她不敢多问，只低声应道：“是。”
早膳后，季庭尘便离开了。不多时，老管家亲自送来一套寻常富家公子小姐穿的便服。料子是上好的杭绸，但颜色样式都十分低调，毫不扎眼。
“夫人，这是将军吩咐送来的，请您换上。马车已在侧门备好。”管家笑眯眯地说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
林意依看着那套鹅黄色的衣裙，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连出府穿什么都要管？还是说……他并不想以将军和夫人的身份招摇过市？
怀着忐忑又隐隐有些期待的心情，她换上了那身便服。云芷帮她重新梳了个简单雅致的堕马髻，只簪了一支碧玉簪，略施薄粉，褪去了几分属于“季夫人”的雍容华贵，倒更像是个出门游玩的闺秀。
来到侧门，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宽敞舒适的青幔马车早已等候在此。车帘掀开，季庭尘已然坐在车内。
他也换下了一贯的深色锦袍或朝服，穿着一身靛蓝色暗纹直裰，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褪去了几分战场杀伐的凛冽之气，倒更像是个冷峻清贵的世家公子。只是那通身的气度和深邃的眼神，依旧让人不敢小觑。
见到林意依上来，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随即淡淡移开，只道：“坐稳。”
马车缓缓驶离将军府侧门，辘辘而行。车内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距离比在府中用膳时近得多。林意依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松香，混合着马车内淡淡的檀木气息，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她垂着眼，不敢看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感受着马车微微的颠簸。
“很紧张？”他突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林意依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深邃，却似乎比在府中时少了几分压迫感。
“没……没有。”她矢口否认，声音却有些发虚。
季庭尘没再说什么，只将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微凉湿润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市井特有的喧嚣声和各种各样的气味——刚出笼的包子香、糖炒栗子的甜腻、脂粉铺子的馥郁、还有泥土和青草的清新……
林意依不由自主地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马车并未驶向达官贵人云集的东西两市，而是拐入了一条更为热闹、也更富有生活气息的南城大街。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小贩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行人摩肩接踵，挑着担子的货郎、提着菜篮的妇人、摇着扇子的书生……形形色色，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
这是她过去十几年生命中，极少有机会能如此近距离接触的鲜活世界。在林家时，她身为嫡女，出门必有仆从跟随，去的也多是绸缎庄、金银铺之类的地方，何曾如此真切地融入过这滚滚红尘？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亮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一切，连方才的紧张都暂时忘却了。
季庭尘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发亮、带着明显好奇和欣喜的侧脸上，那双总是蕴藏着沉静忧郁或谨慎不安的秋水明眸，此刻像是落入了星子，熠熠生辉。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眸色渐深。
马车在一处相对宽敞的街口停下。
“下车。”季庭尘率先起身，撩开车帘跳了下去，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朝她伸出了手。
林意依看着递到眼前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和力量感。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温热干燥，稳稳地握住她的，微微用力，便将她扶下了马车。脚踩在略显潮湿的青石板路上，周遭喧嚣的人声和各种各样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一种新奇而雀跃的感觉油然而生。
季庭尘很快松开了手，仿佛那个搀扶的动作只是出于礼节。他负手走在前面，步伐并不快，似乎有意让她能跟上，看看四周。
“跟紧。”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嗯。”林意依低声应着，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却忍不住贪婪地流连于两侧琳琅满目的摊位。
泥人张摊子上栩栩如生的彩塑，吹糖人老汉手下瞬间成型的飞禽走兽，卖绢花的老婆婆篮子里娇艳欲滴的仿生花朵，还有那香气扑鼻的各色小吃摊……每一样都让她感到新奇有趣。
季庭尘虽未回头，却似乎脑后长眼一般，总能恰到好处地在她即将被人流碰到时，侧身用臂膀为她挡开；在她对某个摊子多看两眼时，放缓脚步；甚至在她盯着那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犹豫时，他已经停下脚步，对那小贩道：“来一串。”
他将那串红艳艳、裹着亮晶晶糖衣的冰糖葫芦递到她面前时，林意依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又看看那串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的零嘴儿，脸颊微微发热。
“拿着。”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意依迟疑地接过来，小声道：“谢谢。”
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脆甜的糖衣在口中化开，混合着山楂的微酸，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简单而直接的滋味。很好吃。
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唇角微微弯起一个不自觉地弧度。
季庭尘瞥见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目光在她沾了点糖渍的唇角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开，继续朝前走去。只是那紧绷的唇角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丝丝。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他气质冷峻，她容颜出众，即便衣着低调，也难免吸引一些目光。但或许是季庭尘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太过强大，并无人敢上前打扰。
林意依渐渐放松下来，沉浸在这难得的、充满烟火气的闲逛中。她甚至暂时忘记了团扇的谜团，忘记了试探的失败，只是感受着此刻这种新奇而微妙的氛围。
季庭尘似乎真的只是来“添置些东西”。他走进一家看起来颇有名气的文房四宝店，挑选了几刀上好的宣纸和一方古砚。店主显然认得他，态度极为恭敬，他却并未多言，付了钱便让跟在后面的亲卫拿着。
出来后，他又拐进一家兵器铺子。铺子里多是些江湖人士或保镖护卫，见到季庭尘进来，皆被其气势所慑，下意识地让开道路。老板更是忙不迭地上前招呼。
季庭尘的目光在墙上挂着的几把弓弩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一把造型古朴、黑沉无光的短刃上。
“这个，拿来瞧瞧。”他指了一下。
老板连忙取下短刃，双手奉上：“将军好眼力！这是小号老师傅用镔铁精心打造的，虽其貌不扬，但吹毛断发，极其锋利……”
季庭尘拿起短刃，指尖拂过冰冷的刃身，略一试了试手感，便点了点头：“包起来。”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林意依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他不同于府中、也不同于战场的另一面——一个冷静、精准、充满力量的男人的日常。
买完短刃，他似乎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带着她继续在市集中穿行。
经过一个卖首饰的摊位时，林意依的目光被一支简单的桃木簪吸引了。簪头只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样式朴素，却别有一番雅致。
她只是多看了一眼，并未停留。然而，走在前面的季庭尘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等走到那摊位前时，他顺手拿起了那支桃木簪，问了价，抛给摊主一小块碎银，看也没看便将簪子递给了她。
林意依再次怔住，看着那支递到眼前的桃木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他怎么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不值钱的小玩意。”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买了个烧饼。
林意依看着他深邃却看不出情绪的眼睛，迟疑地接了过来。桃木触手温润，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
“多谢……”她声音细弱，心跳却有些失序。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送她东西了。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物，却一次次精准地戳中她心深处最细微的喜好。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女子的惊叫声和男人的怒骂声。人群迅速向两边分开，只见一个地痞模样的汉子正揪着一个卖花小姑娘的辫子，恶声恶气地抢着她手里的钱袋，周围人虽面露愤慨，却无人敢上前。
那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眼泪直流，拼命挣扎。
林意依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然而，不等她有所反应，身旁的季庭尘已然动了。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身影一晃，便已到了那地痞面前。下一瞬，那地痞揪着小姑娘辫子的手腕便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扣住！
“啊——！”地痞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只觉得手腕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季庭尘甚至没看他第二眼，只冷声道：“滚。”
那地痞对上他冰冷彻骨、隐含杀意的目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挤进人群跑了，连掉在地上的钱袋都顾不得捡。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周围人群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季庭尘弯腰，捡起那个脏兮兮的粗布钱袋，递还给吓得还在发抖的小姑娘。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甚至脸色依旧冷硬，但那小姑娘却像是看到了救星，接过钱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
季庭尘眉头微蹙，似乎不习惯这般场面，只淡淡道：“不必。”便转身朝林意依走来。
周围的人群窃窃私语，目光敬畏地看着这个气势惊人的男人。他穿过人群，所有人与他目光相接时，都下意识地低下头或移开视线。
他走回林意依身边，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走了。”他说道，语气依旧平淡。
林意依却还沉浸在方才他那迅捷如豹、强势如山的身影带来的震撼中。她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心脏砰砰直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是安全感？是崇拜？还是……别的什么？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沉默寡言、心思难测的男人，拥有着怎样强大而令人心安的力量。他或许不善表达，甚至行事霸道，但他的存在本身，就仿佛能隔绝世间所有的风雨和恶意。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依旧沉默。
林意依手中握着那串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和那支桃木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子上细腻的梨花刻纹。车窗外的喧嚣渐渐远去，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季庭尘。他正闭目养神，冷硬的线条在晃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添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今日的市集之行，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冷静购物的一面，强势护弱的一面，还有那……细致入微、却又别扭至极的关照的一面。
所有的矛盾点，在此刻似乎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个更加复杂、却也更加真实生动的季庭尘。
她依旧看不懂他，依旧为那些秘密所困扰。但心底某个角落，那层厚厚的坚冰，却在今日这充满烟火气的暖光下，悄然融化了更多。
甚至生出了一丝胆大包天的、想要更靠近一点、去触碰那冰冷外壳下真实温度的……渴望。
马车在将军府侧门缓缓停下。
季庭尘睁开眼，眸中瞬间恢复了一贯的清明冷冽。他率先下车，依旧伸手扶了她一下。
站在府门前，他看着她，目光在她手中的冰糖葫芦和桃木簪上扫过，淡淡道：“今日之事，不必对外人言。”
“妾身明白。”林意依低声应道。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朱门高墙之内。
林意依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支温润的桃木簪，梨花苞仿佛在指尖悄然绽放。
市集的喧嚣似乎还在耳边回响，那冰糖葫芦的甜意仿佛还留在舌尖。
而她的心，却像是被那市井的烟火气彻底浸润了一般，鼓胀着一种酸酸甜甜、又带着微微涩意的、前所未有的饱满情绪。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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