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市集归来后,林意依觉得清晖院里的空气都仿佛变得不一样了。那日的阳光、喧嚣、冰糖葫芦的甜脆、桃木簪的温润,还有他挡在她身前时那山岳般令人心安的身影……所有这些鲜活的记忆,如同被打翻的颜料,将她原本灰白沉寂的世界晕染上了层层叠叠、难以言喻的色彩。
她依旧会想起那幅画像,想起那把团扇,心底的谜团并未消散。但那种被窥视、被掌控的恐慌感,却奇异地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挠人心肝的探究欲——她想要知道的,不再仅仅是“为什么”,更是“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份心思,让她在面对季庭尘时,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停留得久了一些,试图从那冷硬的眉眼、紧抿的薄唇间, decipher 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密码。
季庭尘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是那副冷峻沉默、忙于公务的模样。只是他来清晖院用膳的次数越发固定,偶尔带来的小物件也越发“顺手”——有时是一包新出的、口味清雅的茶叶,有时是几卷据说京中闺秀都在追捧的新话本,甚至有一次,他带来了一小盆极其稀有的、花瓣边缘带着浅碧色的兰草,只随口说了句“下面人孝敬的,放你这儿养着吧”,便不再多看第二眼。
林意依小心翼翼地照料着那盆兰草,如同照料着某种隐秘而脆弱的希望。她开始期待他的到来,期待那看似随意实则用心的“顺手”,期待那沉默用餐时,偶尔掠过她身上的、深沉难辨的目光。
这种微妙的变化,连神经大条的云芷都察觉到了。
“小姐,奴婢觉得,将军待您真是越来越上心了!”云芷一边给那盆珍稀兰草浇水,一边喜滋滋地低声道,“瞧这兰草,多稀罕啊!还有前几日的桃木簪,将军那样的人物,竟会留意这些小玩意儿……”
林意依脸颊微热,嗔了她一眼:“休要胡言。将军不过是……顺手罢了。”
“顺手也能顺得这般合小姐心意,那便是天大的缘分!”云芷笑嘻嘻的,又压低声音,“而且小姐您发现没,您近来气色好多了,夜里睡得也安稳了些,苏嬷嬷都说您脉象越发好了呢!”
林意依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是吗?连旁人都看出来了吗?是因为那些无声的关注,驱散了她心底积压的寒意吗?
然而,这份悄然滋长的宁谧,很快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
这夜,林意依睡得并不安稳。白日里看的话本子情节离奇,竟入了梦,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着她。半夜时分,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跳如脱缰野马,额上沁出冷汗,胸腔里堵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悸和憋闷。
窗外夜风呼啸,吹得窗棂呜呜作响,更添了几分凄清。她拥被坐起,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疼,胸口那阵莫名的憋闷感不仅未消,反而愈发强烈,甚至带来一丝轻微的眩晕。
她摸索着想要下床倒杯水,双脚刚沾地,眼前却猛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软软地向前栽去,打翻了床边小几上的茶杯。
“啪嚓——”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小姐?!”外间守夜的云芷被惊醒,惊呼着冲了进来,看到林意依伏在地上,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吓得魂飞魄散,“小姐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林意依想说话,却只觉得胸口窒闷,气短无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云芷手忙脚乱地想将她扶起,却因力气不够,反而弄得林意依更加难受。
就在这慌乱无措之际,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乎是下一刻,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便已出现在内室门口,带着一身夜露的寒凉和凛冽的气息。
是季庭尘!
他显然是被那声碎瓷响动惊动,直接从书房赶来的。墨发未冠,只随意披了件外袍,襟口微敞,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显然是匆忙而起。当他看到倒在地上面无血色、呼吸困难的林意依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骤然缩紧,周身瞬间迸发出一股骇人的冷厉之气!
“怎么回事?!”他声音沉哑,一步跨到床边,毫不费力地挥开惊慌失措的云芷,俯身便将林意依打横抱了起来,动作快得惊人。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怀抱却带着夜风的微凉。林意依无力地靠在他胸前,嗅到那熟悉的冷松香,感受到他胸腔下传来的、比自己稳健有力得多的心跳声,那阵令人恐慌的窒息感竟奇异地缓和了一丝。
“将军…小姐她突然就……”云芷吓得语无伦次。
季庭尘眉头紧锁,将林意依小心地放回床上,指尖极快地探了一下她的额温,又拂过她冰凉汗湿的手腕。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利落和精准,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叫苏嬷嬷!立刻!再让人拿我的牌子,速去宫里请王太医!”他厉声吩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迫和冷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是!是!”云芷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内室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映照着他冷硬侧脸上紧绷的线条和眼底深沉的焦灼。
林意依躺在床上,依旧觉得胸闷气短,呼吸不畅,但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心底那点惊慌竟慢慢平复了下去。她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想告诉他别担心,自己或许只是梦魇惊了心脉。
她的指尖冰凉,力道微弱。
季庭尘却猛地反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指尖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他的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她,但那灼热的温度却源源不断地传来,烫得她心尖发颤。
“别怕。”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太医马上就到。”
他的手心滚烫,甚至沁出了一层薄汗,与他平日里冰冷镇定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意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急切和担忧,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不自觉绷紧的下颌,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了温水中,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是在担心她。真真切切地,为她而着急,为她而失了方寸。
这个认知,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有效地驱散了她身体的不适。
苏嬷嬷很快赶了过来,仔细查看了林意依的情况,又听了云芷的描述,初步断定为夜间梦魇惊悸,引发了气机一时逆乱,加之可能近日思虑稍重,气血略有不足,才反应如此剧烈。她连忙取出银针,为林意依施针顺气。
季庭尘就站在床边,一步未离,目光始终牢牢锁在林意依脸上,那双总是深不见底、让人看不透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烛火和她苍白的面容,里面的情绪翻涌滚动,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紧绷。
他甚至不顾苏嬷嬷还在施针,再次伸手,紧紧握住了林意依另一只没有施针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力量渡给她一般。
林意依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他强而有力的握力和那细微的颤抖,鼻尖一酸,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热。
施针过后,林意依的呼吸果然顺畅了许多,胸口的窒闷感也大大缓解,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这时,被亲卫快马加鞭请来的王太医也气喘吁吁地到了。这位太医显然与季庭尘相熟,见到屋内情形,虽惊不乱,立刻上前为林意依诊脉。
仔细诊过两只手的脉象,又询问了苏嬷嬷施针前后的情况,王太医捋着胡须,沉吟道:“夫人确乃惊悸引发气逆,心血稍有耗伤,幸得苏嬷嬷施针及时,已无大碍。待老夫开一剂安神定惊、调和气血的方子,煎服下去,好生静养两日便无妨了。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季庭尘,语气带上了几分谨慎:“夫人体质偏弱,心思又重,最忌大喜大悲、大惊大恐。将军还需多加留意,让夫人心境平和为宜。”
季庭尘闻言,目光沉沉地看了林意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对王太医颔首道:“有劳太医。”
送走王太医,又看着云芷跟着苏嬷嬷去煎药,内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林意依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药效和方才一番折腾带来的疲惫感渐渐上涌。她看着依旧站在床边的季庭尘,他外袍未系,墨发微乱,眼底带着一丝血丝,与平日那个一丝不苟、冷峻威严的大将军形象相去甚远。
“将军……”她声音微弱地开口,“妾身无事了,您……回去歇息吧。”
季庭尘却没有动。他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做了什么梦?”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放缓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温和?
林意依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一下,才低声道:“记不清了……只觉得很可怕,逃不掉……”想起梦中那无力挣扎的恐惧,她眼底闪过一丝余悸。
季庭尘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看着她脆弱的神情,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握她的手,而是有些笨拙地、用指腹极轻地拂过她依旧微凉的额角,将那被冷汗濡湿的几缕碎发拨开。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动作却轻柔得仿佛羽毛拂过。
林意依浑身一僵,心跳骤然漏跳了好几拍,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他……他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
季庭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动作有些逾矩,指尖顿了一下,随即迅速收回,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只是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语气也重新变得硬邦邦的:“既是无用的梦,忘了便是。日后睡前让苏嬷嬷点足安神香。”
“嗯……”林意依低低应了一声,心跳依旧快得厉害,慌忙闭上眼,不敢再看他。
屋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审视和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沉沉的、令人心安的存在感。
她就在这份无声的陪伴和那令人脸红的余温中,疲惫渐渐袭来,意识慢慢沉入了安稳的黑暗里。这一次,没有再陷入可怕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云芷端着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进来,却发现将军依旧坐在床边,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一尊守护的石像。而小姐已然睡熟,呼吸均匀,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季庭尘示意云芷将药先温着,待她醒了再喝。他起身,仔细地替林意依掖了掖被角,动作依旧有些生硬,却异常认真。
他在床前又站了片刻,确认她真的睡熟了,这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清晖院。
走到院中,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夜空,寒星点点。夜风吹起他未系好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负手而立,良久,才对如同影子般出现在身后的亲卫冷声吩咐:“去查查,夫人近日都看了些什么书,见了什么人。还有,清晖院的安神香,换成宫里最好的那种。”
“是。”亲卫低声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季庭尘独自站在庭院中,冷峻的面容在月光下晦暗不明。他回想起方才她倒在地上时那脆弱苍白的模样,回想起她扯住他袖口时冰凉的指尖,回想起王太医那句“心思重,最忌大惊大恐”……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暗潮。有关切,有懊恼,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后怕。
这一夜,清晖院外的风,似乎吹了很久很久。
而屋内,林意依沉沉睡去,唇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极浅极柔的弧度。枕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冷松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