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庭尘离京后的第一日,将军府显得格外空旷和寂静。
林意依醒来时,下意识地望向身侧空荡荡的位置,心中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那枚羊脂白玉哨紧贴在心口,温润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他的离去,以及那句沉甸甸的“等我回来”。
她用过早膳,惯例是想去书房附近走走,或许能“偶遇”处理公务的他,脚步迈出清晖院才恍然惊觉,他已不在府中。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弥漫开来,连院中那两只追咬着自己尾巴嬉闹的小奶狗,似乎都比往日安静了几分。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拿起针线,想为他绣一个装那白玉哨的更精致的荷包。针尖在细软的缎面上穿梭,心思却飘忽不定。他此刻到了何处?京畿大营一切可好?路上是否顺利?
这些琐碎的牵挂,如同细密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头,是她过去三年从未有过的体验。
云芷端了茶点进来,见她对着绣绷出神,抿嘴笑道:“小姐这才第一日,就开始想念将军了?”
林意依脸颊微热,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休要胡言。我只是……闲着无事罢了。”
“是是是,闲着无事,便想着给将军绣荷包。”云芷笑嘻嘻地放下茶点,凑近了小声道,“小姐,您就承认吧,将军待您这般好,您心里哪能没点动静?奴婢瞧着,将军这次离京,对您可是牵挂得紧呢,连那般珍贵的玉哨都留给您了。”
林意依下意识地抚上心口的玉哨,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心中那丝悸动愈发明显。她确实……开始想念他了。想念他沉默的陪伴,想念他笨拙的关切,甚至想念他那冷峻的眉眼和偶尔带着命令口吻的叮嘱。
这种陌生的情愫,让她感到些许慌乱,却又无法抑制。
午后,她小憩片刻,却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院外传来些许不寻常的动静,像是有人在低声争执。
她警觉地醒来,侧耳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府中仆役劳作的低语。
是错觉吗?她蹙起眉头,心中那根因季庭尘离去而稍稍放松的弦,又悄然绷紧。她想起那位被拒之门外的“白表哥”,想起季庭尘离去前的提醒和审视。
她起身,走到窗边,悄悄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庭院寂静,阳光正好,并无任何异样。守院的婆子正坐在廊下打盹,一切如常。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然而,这份不安并未就此消散。接下来的两日,将军府表面风平浪静,林意依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她发现,清晖院外的守卫似乎比往日增加了,而且都是些面孔陌生、眼神锐利、行动间透着军旅气息的生面孔。他们并不靠近院落,只远远地守在通往各处的路口,看似随意,实则将清晖院隐隐护在了中心。
管家过来回话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且每次都会看似无意地提及府中一切安好,请夫人放心,言语间带着一种过分的谨慎和安抚。
这种外松内紧的氛围,让林意依心中的疑窦越来越深。季庭尘到底安排了什么?他在防备什么?府中……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
这种山雨欲来的预感,在第三日下午得到了印证。
当时,林意依正坐在窗下看书,忽听得院墙外似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几声短促而尖锐的、像是金铁交击的脆响!那声音极快极轻,仿佛只是错觉,瞬间便被风声淹没。
但林意依的心却猛地一跳,手中的书卷差点滑落。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凝神细听。
外面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竹林的呜咽声。
“云芷!”她扬声唤道。
云芷很快进来:“小姐,怎么了?”
“方才……你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林意依紧张地问。
云芷一脸茫然:“没有啊?奴婢一直在外间做着针线,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小姐,您是不是听错了?或是又被风声扰了?”
真的是听错了吗?林意依看着云芷毫无所觉的表情,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强烈。那声音……太真实了!绝不像是风声!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抽屉,从最底层取出一把样式普通、却打磨得极其锋利的短匕。这是她及笄那年,一位曾受过她生母恩惠的老仆偷偷塞给她的,让她用以防身,她一直小心藏着,从未示人。
将短匕紧紧攥在袖中,冰凉的触感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几分。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的玉哨。季庭尘说过,若有紧急情况,吹响它。
可现在……算紧急情况吗?仅仅因为一点疑似错觉的声响?
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动用玉哨。或许……真的是她太过紧张,草木皆兵了。
然而,这份侥幸心理并未持续多久。
傍晚时分,老管家再次来到清晖院,脸色却不像前几日那般轻松,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夫人,”管家行礼后,声音压得极低,“老奴方才得到消息,今日午后,确实有不明身份的人在府邸周围窥探,与外围的守卫发生了些许……冲突。所幸已被及时驱离,并未酿成大事。”
林意依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果然!她听到的不是错觉!
“是什么人?!”她急声问道,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把短匕。
“对方身手狡黠,未能擒获,身份暂未查明。”管家语气沉重,“将军离京前已有部署,府中防卫森严,夫人不必过于担忧。只是……”他顿了顿,抬眼小心地看了林意依一眼,“为保万全,从今日起,还请夫人务必留在清晖院内,若无要事,切勿外出。一应饮食用度,老奴会派人直接送入院内。”
这是……要将她软禁在清晖院?! 林意依脸色微白:“管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将军可知此事?”
“已飞马报与将军知晓。”管家避重就轻,“将军吩咐,一切以夫人安危为重。请夫人暂且忍耐几日,待将军回府,一切自有分晓。”
管家的话说得恭敬,态度却异常坚决,显然这是季庭尘的死命令。
林意依看着管家那不容置疑的表情,知道自己再多问也无济于事。季庭尘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只需要乖乖待在这个看似安全、实则如同牢笼的院子里,等待他的归来和“分晓”。
一种无力感和被蒙在鼓里的焦躁感油然而生。她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到底是谁在窥探将军府?目的为何?是针对季庭尘,还是……针对她?
她忽然想起了那位“白表哥”。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那位……前几日来过的白公子,”她试探着问,“后来可还来过?或是……有什么消息?”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随即恢复如常,摇头道:“并未再来过。夫人放心,府外一切闲杂人等,绝不会再打扰到夫人清静。”
管家的回答滴水不漏,林意依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让他退下。
管家走后,清晖院仿佛真的成了一座孤岛。院门虽然未锁,但那种无形的、被严密监控和保护的感觉,却比锁上门更令人窒息。
林意依坐立难安,心中的疑虑和担忧如同野草般疯长。她走到院中,那两只小奶狗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不再嬉闹,只偎依在她脚边,发出不安的呜咽声。
她抬头望向院墙外灰蓝色的天空,夕阳正在西沉,染红了天边的云霞,却无法温暖她逐渐冰凉的手指。
季庭尘……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你知道府中正在发生什么吗?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握紧了心口的玉哨。冰凉的玉石已被她的体温焐热,仿佛成了她与远方那个男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这一夜,林意依几乎未曾合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惊坐而起,侧耳倾听,手心紧紧攥着那把短匕和玉哨。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反而更像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第四日,在极度不安中度过。清晖院如同与世隔绝,除了送饭的仆役和按时来请脉的苏嬷嬷,再无人进来。苏嬷嬷的神色一如往常,只字不提府外之事,只仔细为她诊脉,叮嘱她宽心静养。
林意依心中的焦灼却已达到了顶点。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
傍晚,苏嬷嬷走后,她将云芷唤到内室,屏退了其他人。
“云芷,”她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丫鬟,“我有一事要问你,你务必如实告诉我。”
云芷见她神色严肃,也紧张起来:“小姐您问,奴婢绝不敢隐瞒!”
“你这几日,可曾听到府中有什么异常的传言?或是……看到什么生面孔的人?”林意依压低了声音问道。
云芷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异常传言倒没有……不过,生面孔的话,”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奴婢前日去大厨房取点心时,好像看到角门那边有几个穿着打扮不像府里人的汉子跟管家说话,看着挺凶的,不像善茬……但奴婢没敢多看,赶紧就走了。”
角门!生面孔!林意依的心猛地一紧。看来管家所言非虚,府中的确加强了守卫,而且来的可能是季庭尘军中的亲信!
“还有呢?”她追问道。
“还有就是……奴婢觉得,咱们院外巡逻的护卫,好像换人了,比以前那些家丁看着厉害多了。”云芷补充道,脸上也露出一丝担忧,“小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连云芷都察觉到了!林意依深吸一口气,知道从云芷这里也问不出更多了。季庭尘将消息封锁得很死。
她挥了挥手,让云芷先下去,独自一人留在室内,心乱如麻。
种种迹象表明,确实有危险在逼近。季庭尘早有预料,并做了周密安排。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是觉得她无力承受?还是认为她无需知道?
这种被排除在外、只能被动等待保护的感觉,让她感到无比的憋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忧心忡忡的容颜,目光最终落在脖颈间那枚白玉哨上。
真的要这样一直等待吗?等待他回来解决一切?等待他决定告诉她真相的那一刻?
不。 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不能总是这样。不能总是活在他的羽翼之下,做一个只能被保护、被蒙蔽的瓷娃娃。她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需要有自己的判断。
季庭尘将她护得严实,几乎断绝了她所有探查外界的途径。但是,有一个人,或许能知道些什么,或许……能帮她。
她猛地想起一个人——苏嬷嬷!
苏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身份特殊,在府中地位超然,既能自由出入内外,又深得季庭尘信任,负责调理她的身体。她或许……会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能接触到一些外界的信息?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第五日,苏嬷嬷照例前来请脉。
林意依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待苏嬷嬷诊完脉,写下药方,准备告辞时,林意依状似无意地轻声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依赖:
“嬷嬷,近日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夜间也难以安睡……许是将军离京,我心中挂念,又或许是这院子太过寂静了些。不知……近日京中可有什么趣闻轶事?若能听嬷嬷说说外面的事,或许能分散些心神。”
她说完,心脏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嬷嬷的反应。
苏嬷嬷收拾药箱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那双历经世故、总是带着慈祥笑意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地看了林意依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直抵她试探的初衷。
林意依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几乎要后悔自己的莽撞。
然而,苏嬷嬷只是顿了顿,脸上便又重新堆起了那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慢悠悠地道:“夫人这是思虑过甚了。京中近日太平得很,并无什么新鲜事。若是觉得院中寂寥,老奴明日让人送几只会唱歌的画眉鸟来如何?或是再寻些轻松的话本子?”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直接将话题引开,显然不愿多谈外界之事。
林意依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连苏嬷嬷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季庭尘的禁令,无人敢违逆。
她勉强笑了笑:“不必劳烦嬷嬷了,我只是随口一问。”
苏嬷嬷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慈祥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深意,忽然又道:“夫人如今最要紧的,便是遵医嘱,好生休养,放宽心。将军临行前再三叮嘱,定要保夫人安然无恙。有些无关紧要的闲杂事,夫人不必知晓,也不必挂心。安心等待将军归来便是。”
她这话,像是安慰,又像是……某种含蓄的提醒和警告。
林意依听在耳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苏嬷嬷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但她不会说。季庭尘的命令,高于一切。
送走苏嬷嬷,林意依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室内,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仿佛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中央,四周迷雾重重,危机暗藏,而她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短匕和玉哨,等待那个布网之人归来。
可是,她真的只能等待吗?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温润的白玉哨。
季庭尘留给她的,真的只是一枚用来求救的哨子吗?
还是说……这也是一次无声的试探?试探她在他离开后,会如何应对?试探她是否真的会如他所愿,乖乖地待在他的保护圈里?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
这一次,林意依没有早早歇下。她吹熄了烛火,独自坐在黑暗的窗前,目光锐利地透过窗隙,审视着外面那片被严密守护的、寂静得过分的庭院。
她的手,始终紧紧握着那把冰冷的短匕。
而心口的那枚玉哨,贴着她的肌肤,微微发烫。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