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依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瘫坐在黑暗的通道里,许久都无法动弹。耳边似乎还在嗡嗡作响,白霆渊那些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的神智。
看守?秘密?母亲?欺骗?
每一个词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得她神魂欲裂。
她本能地抗拒着这些信息,试图为季庭尘寻找辩解的理由。他对她的好,那些细微处的关注,深夜的守护,离京前的担忧……难道真的全是演给她看的一场戏?只为套取一个她根本不知晓的秘密?
可白霆渊的话,却又偏偏与她发现的那些诡异之处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他远在她及笄前就开始的窥视、她莫名遗失又出现在他手中的团扇、那本写着边塞诗却勾勒她少女侧影的诗集、以及他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还有他离京前那外松内紧的布置,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更像是一种严密的监控!
难道……难道这一切真的如白霆渊所言,季庭尘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她?娶她,并非阴差阳错的将就,而是处心积虑的谋划?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深秋的夜风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和呼吸。她猛地攥紧了手心,那枚冰冷的竹管硌得她掌心生疼,也提醒着方才那场诡异的夜会并非梦境。
她该怎么办?
相信那个来历不明的“表兄”?还是……继续自欺欺人地相信那个将她蒙在鼓里、可能编织了巨大谎言的夫君?
巨大的痛苦和撕裂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盖,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
曾经以为悄然融化的冰层,原来底下是更深、更冷的寒渊。那一点点心动和依赖,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悲。
她在黑暗冰冷的通道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眼泪流干,才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如同游魂般摸回内室。
天色依旧漆黑,离天亮尚早。
她将那枚冰冷的竹管小心翼翼地藏入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与那把锋利的短匕放在一起。这两样东西,像是一道深刻的裂痕,横亘在了她与季庭尘之间。
她洗净脸,躺回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一夜无眠至天明。
接下来的两日,林意依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她依旧按时用膳、吃药,听从苏嬷嬷的嘱咐静养,甚至偶尔还会对着那两只凑过来撒娇的小奶狗露出浅淡的笑容。
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失去了往日渐渐漾起的微光,重新变得沉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像是结了一层看不透的薄冰。她的话变得更少,常常对着一处出神许久,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和沉寂。
云芷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担忧地询问,却被她以“身子还未好利索,有些乏”为由轻轻挡了回去。
她不再试图去打探任何消息,也不再对院外的一切表现出好奇。她只是安静地待着,仿佛彻底接受了被“保护”(或者说囚禁)的现状,将自己重新封闭了起来。
只是那偶尔投向院墙外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
她在等。等季庭尘回来。
她要亲口问他。哪怕得到的可能是更残忍的真相,或是更高明的欺骗,她也要一个答案。
这种异样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季庭尘离京的第七日傍晚。
夕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散去,天边挂着绚烂的晚霞。清晖院内一如既往地宁静,只闻归巢倦鸟的啼鸣。
林意依正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心口那枚白玉哨贴着她的肌肤,冰凉一片。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隐约的、不同于往常的喧哗声,似乎还夹杂着马蹄踏在青石上的清脆声响和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
林意依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
他回来了!
几乎是下一刻,院门外便响起了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以及守卫们恭敬的行礼声:“将军!”
帘栊被猛地掀开,季庭尘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凛冽气息,大步踏入了室内。
他显然是从京畿大营直接赶回,未来得及更换朝服,依旧穿着一身玄色轻甲,墨发高束,冷硬的金属肩甲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周身还带着战场特有的、未曾散尽的肃杀之气和淡淡的尘土味道。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踏入内室的瞬间,便精准地锁定了窗边的林意依,将她从头到脚迅速扫视了一遍,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比离去时更深沉,更……复杂。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林意依看不懂的、浓重的晦暗情绪。
“我回来了。”他开口,声音因长途跋涉和久未开口而显得异常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林意依站起身,垂眸敛衽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一股刻板的疏离:“恭迎将军回府。”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季庭尘深邃的眸光在她低垂的眉眼和那过分平静的语调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迈步走近她,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身子可大好了?”他问,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
“托将军洪福,已无大碍。”林意依依旧垂着眼,语气恭敬而疏远,“劳将军挂心。”
这种过分客套、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态度,让季庭尘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几分。他沉默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似乎想像以往那样,去碰触她的额头或是脸颊,试探温度。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前一瞬,林意依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到一般,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迅速地微微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碰触。
虽然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清晰无比地落在了季庭尘眼中。
他的手指骤然僵在半空,深邃的瞳孔猛地收缩,周身那股刚刚缓和些许的冷冽气息瞬间变得冰寒刺骨,整个内室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
空气凝固了。
无声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沉重得让人窒息。
季庭尘的手缓缓放下,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盯着林意依,目光沉得骇人,里面翻涌着震惊、不解、以及一丝被骤然拒绝后迅速燃起的凛冽怒意。
“怎么回事?”他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离开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
林意依终于抬起了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骇人波涛的眸子。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却平静得可怕,像是一潭深不见底、冻结了的寒水。
“并未发生什么。”她轻声回答,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硬度,“妾身只是遵医嘱,好生静养罢了。将军一路劳顿,还是先歇息吧。”
她再次垂下眼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这种油盐不进、彻底封闭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季庭尘。他猛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瞬间将林意依完全笼罩,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林意依!”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看着我!回答我!”
他伸手,似乎想要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林意依却猛地后退一步,再次避开了他的手,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倔强:“将军想知道什么?想知道妾身是否乖乖待在院里?是否听从了您的吩咐,不同外界接触,不问不该问的事?妾身做到了!将军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她终于抬眼看他,那双总是含着水色柔光的眸子里,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讽刺和深深的受伤:“还是说,将军希望妾身如同一个真正的傀儡,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只懂得顺从和等待,才叫满意?”
季庭尘被她眼中那陌生的冰冷和话语里的尖锐刺得心头一窒,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紧紧盯着她,仿佛想从她那双结冰的眸子里,看出这一切突变的根源。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到底听到了什么?还是……见了什么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她的所有伪装。
林意依的心狠狠一颤,几乎要以为他知道了白霆渊夜访之事。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毫不退缩。
“妾身能听到什么?又能见到什么人?”她反问,语气带着悲凉的自嘲,“这清晖院被将军守得如同铁桶一般,连只陌生的飞鸟都进不来,不是吗?将军若不信,大可去问管家,问苏嬷嬷,问院外的守卫!何必来问我这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她的话语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季庭尘的心上,也割在她自己的心上。
季庭尘沉默了。他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脸,看着她眼底那深可见骨的伤痛和疏离,那双总是运筹帷幄、冷静深沉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无措”的裂痕。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那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了,周身那骇人的戾气,也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黯然。
内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彼此交错。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下,暮色如同潮水般涌入室内,将两人的身影吞没在昏暗的光线里,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良久,季庭尘才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她,只留下一句冰冷而疲惫的话,消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你好生休息。”
说完,他大步离开了内室,背影挺拔却莫名地带上了几分孤寂的意味。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院外。
直到彻底听不见任何声响,林意依紧绷的脊背才猛地垮塌下来,浑身脱力般地跌坐在身后的绣墩上,剧烈地喘息着,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再次汹涌而出。
她做到了。她用最尖锐的方式,回击了他的隐瞒和控制。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仿佛被生生撕裂了一般。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沉默了。
那种沉默,比任何辩解或是斥责,都更让她感到绝望。
她抬手,抚上心口那枚冰冷的白玉哨,泪水滴落在上面,迅速变得冰凉。
信任的堤坝,已然崩塌。心的牢狱,再次落下重锁,甚至比以往更加坚固,更加冰冷。
夜色,彻底笼罩了清晖院,也笼罩了两颗骤然拉远、隔着重洋的心。
而此刻,将军书房内。
季庭尘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脸色冷峻如铁。亲卫统领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说。”季庭尘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禀将军,”亲卫统领的声音压得极低,“您离京这几日,清晖院内外并无异常。夫人始终安分静养,未曾踏出院门半步,也未见任何外人接触。只是……”
“只是什么?”季庭尘猛地转身,目光如利剑般射向他。
亲卫统领头垂得更低:“只是属下无能!昨夜子时前后,看守后园竹林区域的暗哨曾短暂失去意识约一炷香的时间,醒来后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故未及时上报!请将军治罪!”
短暂失去意识?! 季庭尘的瞳孔骤然缩紧,周身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杀意!
果然!果然有人在他离京期间,潜入了将军府!还接触了她!
所以她才会有那般异常的反应!所以她才那般抗拒他的碰触!那般冰冷绝望!
那个人……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查!”季庭尘的声音冰冷得如同地狱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血腥味,“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只老鼠给我揪出来!还有,增派三倍人手,将清晖院给我围死了!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夫人若再有半点闪失……”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凛冽的杀意已经让跪在地上的亲卫统领汗透重衣。
“属下遵命!”亲卫统领重重叩首,迅速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季庭尘一人。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望着清晖院的方向,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有愤怒,有后怕,有无法掌控的焦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痛楚。
他终究……还是让她陷入了险境。
而那道刚刚似乎有所弥合的裂痕,在这一刻,骤然加深,化为难以逾越的天堑。
夜,还很长。而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