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砚攥着衣角,偷偷看沈燎,对方靠在轿厢壁上,黑斗篷的帽檐依旧压得低,没什么动作,只有肩膀偶尔轻轻动一下,像在适应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风先吹进来,凉得像浸过井水,却没半点声音,连风吹动斗篷的声响都没有。
外面是片高台,青灰色的石板铺到边缘,往下看是连绵的山,山也是青灰色,没长草,也没树,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天空是淡青色的,像蒙了层薄纱,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见,却亮得能看清远处的亭台。
沈燎先走出电梯,抬手拉了拉帽檐,露出点清晰的下颌线,然后伸了个懒腰,动作慢得像卸了身上的重负,骨节发出轻微的响。
“总算到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松快些,没了在通道和大厅里的紧绷,甚至转头对林清砚说,“别总攥着衣角,这里没危险,望乡亭是留阴街里最安生的地方。”
林清砚愣了愣,跟着走出电梯,指尖慢慢松开衣角。
风拂过斗篷,没带来寒意,反而透着股说不出的宁静,远处的亭台隐约可见,飞檐翘角,像水墨画里的景致,只是颜色淡得像褪了色,没半点烟火气。
陆青禾也松了口气,走到高台边缘往下看,又很快退回来:“这山看着怪得很,连点声音都没有。”
“本来就不是活人的山。”赵墨收起单子,牵着锁链往高台另一侧走。
高台尽头的望乡亭在淡青光里浸着,六角飞檐垂着的铜铃蒙了层薄灰,风掠过时只蹭出极轻的“嗡”,像怕惊散什么。
赵墨牵着锁链走在最前,链环拖过青灰石板,声响细得像断了的蛛丝。
林敬砚垂着头,斗篷下摆扫过地面时,能看见他露在外面的脚踝,皮肤凉得泛青,袜子还沾着点幻境里的黑泥。
亭内石桌石凳都沁着冷,赵墨从布包里掏出青瓷炉时,指尖先碰了碰炉沿,确认不冰手才放下。
炉身“呼梦”二字是浅刻的,摸上去有细糙的纹路,像谁用指甲慢慢划出来的。
他取香时动作轻,浅褐色香身缠着的白棉线没断,点燃时,烟不是直冲的,而是绕着炉口转了圈,才慢慢飘开——那气味也软,是晒干的桂花混着老檀香,像许曼生前在阳台晒的桂花干,晒透了的暖香里,还裹着点布料晒软的气息。
“闻着这个,魂能稳些。”赵墨把炉推到林敬砚和小远中间,烟雾飘到小远鼻尖时,孩子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林清砚站在亭口,悄悄把揣在怀里的水壶又捂了捂,刚才在电梯里怕凉,一直贴在胸口暖着,现在壶身还带着体温。
小远先醒的,睁眼时眼尾还沾着点泪渍,是昏沉时攒的。
他先是盯着石桌上的青瓷炉看了会儿,又慢慢转头,视线扫过林敬砚苍白的脸,小拳头攥紧了衣角。
那是件洗得软的棉布衫,是许曼生前给缝的,袖口还留着他自己剪的小缺口。“爸爸……”他声音轻得像气音,怕一用力,眼前的景象就散了。
林敬砚醒时,指节先动了动。
他抬手按额角,掌心碰到皮肤,眉头皱了,太凉了,比去年冬天发烧时许曼摸他的手还凉。
直到看见许曼的裙摆从亭外飘进来,他的眼泪才没忍住,不是涌出来的,是慢慢漫过眼眶,砸在石桌上时,像颗碎了的水果糖,没溅开,只在石面上晕开一小圈湿痕。
持灯女子走在前面,浅粉斗篷的下摆扫过草叶时,带起点细绒,那是望乡亭周围唯一的绿,却没生气,蔫蔫贴在地面。
她手里的宫灯纱罩绣着海棠,灯光透出来时,花瓣影子落在地上,像许曼之前没绣完的帕子,当时小远还吵着要在帕子上绣只小蝴蝶。
“小远。”许曼蹲下身时,米白裙子蹭到石凳,沾了点细灰。
她没在意,先伸手碰了碰小远的脸,指尖凉,却轻轻的,像怕碰碎瓷娃娃。
小远扑进她怀里时,她手臂收得慢,先确认孩子没碰着石桌角,才慢慢抱紧,她的裙子上还留着点洗衣液的淡香,是林敬砚之前买的柑橘味,当时许曼还笑说“太甜,像小远吃的糖”。
“曼曼……”林敬砚开口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想伸手碰许曼的头发,又怕碰着的是虚影,手悬在半空,指节都在抖。
许曼抬头看他,眼尾红了,却没掉泪,只是抬手把他垂在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
那动作和生前一样,他加班晚归时,她也是这样,指尖会蹭过他的耳垂,带着点暖。
“我们本该在秋天走的。”许曼的声音轻得像飘着的烟,“你还记得吗?去年秋天我们摘了桂花,我说等今年桂花开,就做桂花糕给你和小远吃……”
她顿了顿,手指攥紧了浅青手帕,帕子上绣的半朵桂花还没完工。
“按命数,我们该是安安稳稳走的,病好了债,就能去龙华,那里的桂花一年四季都开,比咱们家阳台的还香……”
林敬砚的眼泪掉得更凶了,砸在许曼的手背上,凉得她指尖颤了颤:“是我错了……我看见那黑衣人说能让我见你,我就慌了,我忘了你说的‘等’,忘了小远还小……”
他抬手抹眼泪,却越抹越乱。
“我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还连累小远……”
“不是连累。”许曼把小远往怀里抱了抱,看着林敬砚的眼神软得像棉,“你得好好受审,好好还债,别想着逃。命数乱了,咱们就慢慢补,就像你之前修家里的木柜,螺丝松了,拧紧就好……”
她伸手碰了碰林敬砚的斗篷肩线,那里的血痂硬邦邦的。
“疼吗?以后疼了,就想想小远吃桂花糕时的样子,想想咱们家阳台的桂花……”
望乡亭里的暖香还没散,许曼留下的浅青手帕在小远手里攥着,连带着空气里都裹着点涩涩的温柔。
陆青禾站在亭柱旁,指尖无意识绞着斗篷下摆,视线落在小远泛红的眼角,自己也悄悄别开眼,这样的团圆太难得,也太易碎,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口发堵。
赵墨低头整理布包,把青瓷炉的边角擦了又擦,像是要用这点动作掩饰什么,只有指尖偶尔停顿,泄露了情绪。
沈燎没再看亭内的景象。
他靠在亭外的石板上,黑斗篷的帽檐压得低,直到听见许曼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雾色里,才直起身。
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转身就往电梯的方向走,斗篷下摆扫过石凳时,带起点细灰,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沈燎!”林清砚连忙追上去,伸手抓住他的斗篷袖口,指尖攥得泛白,“你要去哪?不等我们一起回去吗?”
沈燎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声音隔着斗篷传来,冷得像高台的风:“找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是黑衣人?还是……”林清砚的声音发颤,想跟着他走,手腕却被沈燎轻轻按住。
电梯门刚好在这时缓缓打开,里面的暗青地毯还泛着冷光。沈燎推着林清砚的肩膀,把他往电梯外送了送:“在这等赵墨他们,别跟来。”
林清砚还想再说什么,电梯门已经开始合拢。
他伸手想扒住门,却只碰到沈燎递出来的一个小物件——是之前沈燎带在身上的平安扣,泛着淡暖的光,刚碰到指尖,门就彻底关上,把两人的身影隔在里外。
林清砚攥着平安扣,指腹蹭过上面的纹路,听着电梯下行的沉钝声响,心口像被什么堵着,连呼吸都慢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