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燎的指尖依旧稳,只漫不经心地扫过茶杯边缘,连语气都没改:“你知道的倒多。”
“在留阴街活久了,总得多记些事。”髅老爷身体微倾,声音压得低,带着股刻意的压迫感,“只是我好奇,最后一个能念唤神言的人,按说该在十八泥犁底下受着。怎么会突然到我这巧取宫?”
“十八泥犁”四个字落地时,殿内的风似乎都凉了些。
“你倒是会猜。”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抬眼看向髅老爷,眼神里没半分慌乱,反倒带着点浅淡的嘲讽。
“院子里那神通,”髅老爷念完便停,抬眼盯向沈燎,眼神亮得惊人,绕开名号说道,“和宝诰里写的,分毫不差。那位帝君掌着阴司,统管轮回,可不是谁都能借到他的力。”
沈燎终于抬眼,帽檐下的目光与他对上,没亮也没暗,只淡淡反问:“你既念得出宝诰,该懂那位帝君护着的是谁吧?”
髅老爷的指尖顿了顿,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阴司最高的主。”
“既懂这个……”沈燎终于端起茶杯,滚烫的杯壁贴在指尖。
他却像没察觉,只轻轻晃了晃,茶沫在杯里转了圈又凝住。
“我老师本然他的弟子,从十八泥犁里走出来查事,算不得逾矩,更算不得逃。”
“你老师?”髅老爷的脸色骤变,皱纹里的算计淡了,多了几分真切的凝重。
他盯着沈燎,想从对方帽檐下找出点破绽,可看到的只有稳得可怕的平静。
“老师”二字不是随口说的,那语气里的亲近与笃定,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分量。
沈燎没再解释,只将茶杯凑到唇边,浅啜一口。
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他连眉都没皱,放下杯时,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霜。
“留阴街的规矩,你比我熟,不该探的别探。你要是了解得太多,又总想着查底,万一乱了上边的安排,别说你这巧取宫,就是整个留阴街,也护不住你。”
长明灯的光落在两人之间,一半明一半暗。
髅老爷握着拐杖的手不自觉松了些,玉骷髅的眼窝对着沈燎,却没了之前的压迫感。
他终于懂了,眼前这人根本不怕十八泥犁的威胁,他背后站着的,是连留阴街都得敬着的存在。
自己拿泥犁来吓他,反倒像在班门弄斧。
沈燎看着他的反应,指尖在桌沿上轻轻划了道痕,动作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茶我喝了,话我也说了。接下来,该你说点我想听的了。”
殿内的茶香渐渐淡了,长明灯的焰晃得更慢。
髅老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叹了口气,声音里没了之前的硬气:“你想了解什么?”
沈燎指尖在桌沿上停住,长明灯的光落在他的指节上,泛着冷白。
他没直接回答髅老爷的话,反倒提起另一件事,声音比之前更沉,带着股不容回避的劲:“记录唤神言残篇的《归溟录》,最近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使用者是个黑衣人,用残篇里的术引了邪纹,伤了人。”
这话让髅老爷握着拐杖的手顿了顿,玉骷髅的杖头磕在桌腿上,发出轻响。
他抬眼看向沈燎,眼神里的凝重又深了几分,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归溟录》?那书……”
“那书本该在你巧取宫的藏库里,”沈燎打断他,语气里的质问藏不住,“现在外流在外,还被用来害人,你这边,就没一点思路?”
髅老爷的脸色又沉了沉,手指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烟袋。
那是个黑木烟袋,烟锅雕着细小的骷髅纹,他掏出火折子,吹亮后点燃烟丝,火光在他眼底晃了晃。
“《归溟录》确实有正本在我这,但副本多,”他吸了口烟,烟雾从嘴角漫出来,模糊了皱纹,“藏库里的正本没丢,我可以让人去取来给你看。至于外流的,说不定是哪个副本,未必和我这的正本有关。”
“副本和正本,不一样。”沈燎的声音没动,却像颗石子投进殿内的静里,“副本是抄录的,字里行间没东西,看过也学不会术。但正本不同,字缝里藏着咒符印记,像钢印似的,只有痕迹没颜色,只要看过原文,就能引动里面的术。”
髅老爷抽烟的动作停了,烟锅还燃着,烟灰簌簌落在桌布上,留下点点黑痕。
他盯着沈燎,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甚至忘了掩饰。
这细节太偏,不是接触《归溟录》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过了片刻,髅老爷才缓缓把烟锅按在桌角的烟灰碟里,动作慢得像在琢磨什么。
烟雾渐渐散了,殿内的茶香又浮了上来,却没之前的清冽,反倒带着点涩。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没了之前的虚软,多了几分锐利:“你没看过《归溟录》的原文,怎么会知道字缝里有咒符印记?”
沈燎听完髅老爷的话,指尖在桌沿顿住,杯底轻轻磕在桌面,发出脆响。
长明灯的光落在他攥紧的指节上,泛着冷硬的亮。
他没顺着话题纠结典籍真假,反倒低笑一声,声音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无知。《归溟录》是一套书里的一本,世间存着这套书的目录,哪用看原文才知细节?”
髅老爷捏着烟袋的手颤了颤,烟丝撒落些许在桌布上,黑点点缀着浅褐布料。
他抬眼看向沈燎,眼神里的探究混着警惕:“那应该早散佚了,你倒记得清楚。”
“比你清楚些。”沈燎身子微微前倾,白斗篷的阴影罩住桌角一小块地方,“你该记得,这书源自秦末流星邪术,主录幻术勾魂,造虚假幻境。里面的唤神言本就是残篇,从别的典籍摘来的,算不得核心。你守着正本,连这些都没摸透?”
髅老爷重新捏起烟袋,指尖反复摩挲烟锅的骷髅纹,火折子吹亮时,火光映得他眼底明暗不定。
“你说得对,当年收书只看中幻术,唤神言不过是附带。这么说,你说的这些细节,都是从目录查的?”
“不然呢?”沈燎反问,语气冷得像殿外的雾,“总不能像你似的,守着宝贝,却连它的根由都糊里糊涂。”
髅老爷把烟锅凑到嘴边,吸得又深又急,烟雾从嘴角溢出时。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迂回:“既然唤神言本篇还在外流传,黑衣人用的术,未必是从《归溟录》学的。说不定是拿别的典籍,偏往这书身上扯,也未可知。”
这话里的避重就轻,沈燎听得真切。
他没再提藏库记录,只抬眼,帽檐下的目光扫过髅老爷的脸,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一下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寻常用唤神言,或许能这么说。但对方拿着《归溟录》,还用书里的幻术引邪纹,这可不是栽赃能盖过去的。巧取宫是这书的主家,出了这事,你想摘干净?”
髅老爷抽烟的动作停了,烟锅悬在半空,烟灰簌簌落在地上。
他盯着沈燎,眼神里的算计彻底浮出来,声音也硬了些:“谁说拿着的就是真本?留阴街仿造典籍的匠人多,找本旧书抄些幻术,添个《归溟录》封皮,外人哪分得清?说不定是有人故意引祸水来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