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火河的水声“哗啦”作响,暗赤色的河水裹着火星子,顺着地势往低处流,河面飘着层甩不掉的油光,映得天上的云都成了血色。
这是十八泥犁,是连魂灵都要被熔碎的炼狱。
沈燎低头,僧袍的布料被热气蒸得发潮,贴在后背黏腻难受,光溜溜的头皮被热风扫过,泛起细密的痒意。
他想抬手挠,指尖刚碰到头皮就被烫得缩回来,连空气都是烫的。
“哗啦……”
火河方向又传来水声,比刚才更响。沈燎转头,见个骷髅从火河里趟来。
泛着暗红的骨节间挂着未干的火浆,走一步都溅起半人高的火星,火星落在河面,激起一圈圈细小的火纹。骷髅走到火河中间便停了,暗赤色的河水没到它的腰,骨手撑住岸边滚烫的岩石,指骨抠进石缝里,留下几道焦黑的印子。
它把脑袋轻轻搁在胳膊上,眼窝深处燃着两点幽绿的火,那火苗随着呼吸轻轻晃。
它盯着沈燎时,声音像生锈的铁锯磨着朽木,粗拉拉的,还裹着火星子:“喂,和尚……”
骷髅的左腿骨缺了半截,趟火河时只能用右腿骨借力,动一下就溅起更多火星,骨节摩擦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像随时会散架。
它往岸边又挪了挪,左边的骨手抠进岩石缝里,指骨上还留着几道深痕,像是当年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
“我活着时,见过最红的火是戏班子的绸子烧起来的样子,见过最稠的血是从旦角脖子里喷出来的。”
它眼窝的幽绿火苗晃得厉害,声音裹着灼痛的闷哼,却没了之前的戾气,多了点沉在底的涩。
“后来我被炮火炸断了腿,在废墟里躺了三十年,每天听着自己骨头烂的声音,连老鼠都来啃我的裤腿,我都惨成这样了,凭什么死了还要泡在这火河里?”
沈燎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火河边的碎石,烫得指尖发麻,却没收回手。
他看着骷髅缺了半截的腿骨,没追问那伤的来历,只是慢悠悠开口:“你觉得废墟里的三十年难熬,可那些被你烧了戏班子的人,他们连‘难熬’的机会都没有。旦角的水袖还没抖完,就被火燎了衣襟;拉胡琴的老人,手指还按在弦上,就被砸断了骨头,他们的疼,比你在废墟里的三十年,短,却更烈。”
骷髅的头骨往旁边偏了偏,骨节“咔嗒”响得更厉害,像是在咬牙。
火河里的水溅到它的断腿骨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它却没躲。
“我后来也后悔过,在废墟里睡不着的时候……可后悔有什么用?人都死了,我也烂了三十年,这火河还要烧我到什么时候?”
硫磺云飘得更近了,把火河的光遮得昏昏沉沉。
沈燎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下摆,那里早被火星烫得满是破洞,露出里面同样泛着焦痕的里衣。
他看着骷髅,语气还是平平静静的:“后悔不是用来说‘没用’的,是用来记着的。这火河的疼就不是白受的,它让你别忘了,当年你亲手把别人的日子烧成了灰。”
火河的浪拍了又退,不知过了多少个起落,骷髅的骨手在岩石上划了又划,留下一道道焦黑的印子。
它抬起头骨,眼窝的幽绿火苗暗了些,声音低得像被风刮散:“和尚,你说……那些被我烧了戏班子的人,他们现在在哪?会不会也在这泥犁里?”
沈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硫磺云,云絮被热风扯得丝丝缕缕,像散了的棉絮。
他轻轻摇了摇头:“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起他们时,心里的疼,是在告诉你,你当年欠的,不是‘后悔’就能还的。”
骷髅没再说话,只是把头重新搁回胳膊上,断了的腿骨浸在火河里,任由河水“滋滋”地烤着。
它眼窝的火苗慢慢晃着,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在发呆。
沈燎站在原地,看着它,忽然觉得这恶鬼的疼有点不一样,不是普通恶鬼的暴戾,倒像是藏着什么没说透的故事。
可他没再多问,只是往火河上游走了两步,任由热风卷着硫磺味扑在脸上。
日子在火河的浪声里慢慢过,硫磺云聚了又散,沈燎每日的颂念从没断过。
天还没亮透时,他就坐在火河岸边的岩石上,僧袍扫过滚烫的碎石也浑不在意,先垂眸念真言。
那声音不高,却能穿透炼狱的沉闷,每一个字落下来,似有细小的光粒从唇边散开,落在火河里,激起淡金色的波纹,连跳跃的火星都温顺了些。
念到尾音时,他指尖轻触岩石,一点微光一闪而逝,像给这灼热的地方添了丝暖意。
天地间的沉稳,每个字都像落在实处,连周围刮得急的热风都慢了半拍。
他抬手时,掌心会泛起点清浅的光,与之前的金光悄悄缠在一起,绕着周身慢慢转。
起初,火河里的骷髅耐不住性子。
沈燎念诵时,它总在水里划着断腿骨,骨节“咔嗒”响,还抱怨“吵得骨头疼”。
可日子久了,它竟从火河里挪到岸边,离沈燎不远的地方趴着,头骨搁在骨手上,眼窝的幽绿火苗跟着真言的节奏晃,连火河的灼痛都似忘了些。
这天沈燎刚念完颂词,起身要活动,就见骷髅慢慢抬头,骨手笨拙地学着他刚才的姿势,粗拉拉的声音跟着响:“天、天地间……”
话没说完,它突然浑身一颤,骨节“咔嚓”响了声,眼窝的火苗瞬间暗了大半,像要被风掐灭。
火河的水猛地翻涌,溅在它骨头上,竟烫出焦黑的印子,魂体像被什么拽着,要往河里坠。
“停!”沈燎快步过去,指尖按在它头骨上,淡金色的光顺着指缝渗进去,稳住它摇摇欲坠的魂体。
他声音比平时急了点,却仍温和:“这唤神的调子不能乱学,它能引天地间的力量,你心太急,又没找对气息,魂体早被火河烧得弱,哪扛得住?”
骷髅的火苗慢慢亮回来,骨手攥住沈燎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后怕:“我看你念得轻松,还以为……”
“得先顺气,再走心,不是靠蛮力喊。”沈燎蹲下身,教它慢慢调整呼吸,“你先别学调子,就跟着念最简单的短句,念的时候想着火河里的暖,不是疼,试试。”
骷髅点点头,跟着念了句。这次声音轻了些,没再用劲。
念完它愣了愣,火苗晃了晃:“好像……骨头没那么烧了?”
沈燎没多话,重新坐回岩石上继续念诵。
骷髅趴在旁边,一句一句跟着学,声音虽还是粗拉拉的,却渐渐稳了。
又过些日子,炼狱里悄悄起了变化。
先是远处火河里的恶鬼探头探脑,被真言的声音吸引,慢慢往这边挪。
后来,越来越多的恶鬼围过来,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浑身裹着小火苗,却都安安静静的,或趴在河边,或站在远处,听着那不间断的念诵声。
天上的硫磺云似淡了些,火河的浪也没那么凶了。
每天沈燎颂念时,周围能聚上百个恶鬼,连最凶的几个都收了戾气,只静静听着。
骷髅就趴在沈燎身边,念诵的声音越来越稳,眼窝的绿火苗里,竟悄悄掺了点淡金色的光。
沈燎偶尔看向这些恶鬼,眼底没什么波澜。
他没问它们的过往,也没说要怎样,只是按时念着真言,像春雨润土,慢慢浸着这炼狱里的魂灵。
趴在旁边的骷髅,念着短句时,竟多了点说不出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