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弦 碰撞

苏然的工作室与张真源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原以为，以她的名气和地位，会拥有一个顶尖的、充满高科技设备的地方。但眼前的这个空间，却更像一个音乐“老匠人”的巢穴。

工作室藏在一栋老式洋房的二楼，采光极好。墙上没有浮夸的金唱片装饰，而是贴满了手写的乐谱、密密麻麻的便签条和一些抽象画。一整面墙被改成了书架，塞满了CD、黑胶唱片和音乐理论书籍，书脊大多磨损，显然被频繁翻阅。控制台是专业且昂贵的，但上面随意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和几个拨片，旁边还躺着一把保养得很好的木吉他。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咖啡和木头混合的独特气息，还有一种宁静的、只属于创作领域的专注感。

“随便坐，”苏然指了指靠窗的沙发，自己则径直走向咖啡机，“手冲，可以吗？能帮你保持清醒，我们今天的活不少。”

张真源点点头，有些拘谨地坐下，目光却被控制台旁边一张装裱起来的照片吸引。照片里的苏然看起来更年轻些，站在一个露天音乐节的舞台上，背对着夕阳，张开双臂，台下是欢呼的人群。

“那是在‘麦田’音乐节，很多年前了。”苏然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她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我第一次以独立制作人的身份，带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乐队站上主舞台。那天的声音调试糟透了，但我们赢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炫耀，只有对一段美好过往的平静追忆。张真源接过咖啡，醇厚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们从哪首开始？”苏然抿了一口咖啡，直接切入正题，整个人仿佛瞬间进入了状态，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逆光》吧，”张真源说，“我们已经有了基础，或许能更快进入状态。”

苏然点头，熟练地调出工程文件。熟悉的旋律在工作室里流淌开来。她闭着眼睛听了一遍，然后停下。

“人声进了，”她睁开眼，手指点在频谱图的一个波段上，“这里，气息不稳，微微走音。重录这一句。”

张真源愣了一下。他听过很多遍，并没察觉这个问题。“我觉得……还可以？”

“不，不可以。”苏然的语气不容置疑，“‘挣扎’那个词，你的喉音太重，破坏了整体的轻盈感。我要的是挣扎中的希望，不是挣扎本身的沉重。去录音棚。”

她的要求严苛到近乎变态。一句歌词，张真源反复录了十七遍。她有时要求更饱满的情绪，有时又挑剔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换气声。张真源第一次遇到对细节如此偏执的制作人，录音棚里的空气渐渐变得凝滞。

当他第十八遍唱完那句歌词后，耳机里传来苏然平静的声音：“好了，过了。下一句。”

张真源松了口气，同时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当他回到控制室，听到经过精雕细琢的那一句完美融入歌曲时，效果震撼得让他说不出话来。之前他以为的“可以”，在现在的“完美”面前，显得如此粗糙。

“听到了吗？”苏然没有看他，目光仍停留在屏幕上，“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观众或许说不出哪里好，但他们的耳朵能分辨出好坏。”

整个上午都在这种高强度、高效率的状态下度过。张真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专业和业余之间那堵巨大的墙。他对苏然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

午休时，苏然点了外卖。两人坐在窗边的小桌旁，气氛稍微放松了些。

“你之前提过想在这张专辑里尝试一些新东西，”苏然忽然问道，“具体指什么？”

张真源放下筷子，眼睛亮了起来：“我想在《溯》那首歌里，加入一段地方戏曲的唱腔，不是采样，是真正的融合演唱。”

苏然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沉思片刻，说：“想法很大胆。但风险更高。流行音乐的受众和传统戏曲的受众重叠度很低，可能会显得不伦不类，导致这首歌完全失败。”

“但音乐不就是在尝试和融合中进步的吗？”张真源争辩道，语气有些急切，“我不想做一张安全却平庸的专辑。”

“安全不是平庸的代名词，”苏然冷静地反驳，“而是在尊重市场规律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彻底的自我表达是艺术，但我们现在在做的是商品，是需要在市场上流通、被听众接受的商品。”

“所以您觉得我的想法是错的？”张真源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然看着他，“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后果。我们可以尝试，但必须有度。这样，下午我们先试着做一版小样，看看效果再决定，怎么样？”

这个折中的方案让张真源无法拒绝。

下午，他们投入《溯》的编曲。张真源找来了他母校戏曲专业的一位老师录了样片。当苍凉婉转的戏腔与现代电子音效交织在一起时，产生了一种奇异而震撼的化学效应。

张真源非常兴奋：“您听！这种碰撞感！多么特别！”

苏然抱着手臂，眉头微蹙：“很特别，但也很有割裂感。前后的衔接太生硬了，像是硬把两块不同颜色的布缝在一起。”她拖动进度条，反复听了那段融合部分，“戏腔的比重太大，削弱了你主声部的存在。修改一下，把戏腔作为背景和声点缀，削弱它的音量，突出你的声音。”

“那样就失去冲击力了！”张真源反对道，“就是要这种突兀和对比才够味道！”

“味道太重会呛到听众。”苏然毫不退让，“必须修改。”

“苏老师，我觉得……”

“在这里，我是制作人。”苏然打断他，语气强硬起来，“我的职责是保证整张专辑的质量和商业性。按我说的做。”

“如果我不呢？”张真源抬起头，眼神里有着罕见的倔强，“这是我的专辑，表达的是我的音乐理念。”

工作室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苏然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被挑战权威的恼怒。她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张真源，我理解你的想法。但经验告诉我，这样行不通。我接这个项目，不是为了做一张只有你自己欣赏的实验品。”

“所以您认为我的坚持只是任性？”张真源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认为你低估了市场的残酷。”苏然转过身，不再看他，“今天到此为止。我们都冷静一下。明天再继续。”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张真源所有的热情。他看着苏然冷漠的背影，一股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他抓起外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工作室。

门被轻轻带上，工作室里只剩下苏然一个人。她依然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良久，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控制台上的屏幕还亮着，《溯》的工程文件停留在那段充满争议的融合段落。

她按下播放键，那段交织着传统与现代的旋律再次响起。在空无一人的工作室里，这段音乐听起来似乎比刚才更独特、更有力量。

她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随着节奏轻敲桌面。

也许……他是对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理性的担忧压下。她叹了口气，关掉了设备。

窗外，华灯初上。相隔在这座城市的两端，两个人都在为同一段旋律而心烦意乱。艺术的纯粹与市场的现实，第一次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而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