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

沈知夏是被客厅的扫地声惊醒的。

窗帘没拉严，浅灰色的晨光钻进来，在地板上拖出一道细长的影子。他摸了摸枕头，昨夜哭湿的地方已经凉透，留下一圈发硬的印子，像块洗不掉的旧疤。喉咙里还卡着哽咽后的涩意，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时，才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个青花碗——碗里是温着的南瓜粥，碗沿压着张浅粉色便签，是阿姨的字迹：“知夏，粥里放了糖，凉了就热一热。”

他捏着便签纸，指尖微微发颤。五年前刚跟着妈妈改嫁过来那天，阿姨也是这样，在餐桌上留了碗温热的粥，说“知夏别怕，以后这儿就是家”。那时沈烬野还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校服，会把剥好的鸡蛋偷偷推到他碗里，小声说“哥，我不爱吃蛋白”，可他明明看见过，沈烬野把学校午餐里的蛋白掰碎了，混着米饭吃得很香。

可现在，餐桌旁只剩他一个人。

沈知夏趿着拖鞋走到客厅，阿姨正拿着扫帚清扫地面，看见他出来，立刻停下动作：“醒啦？锅里还有包子，是你爱吃的青菜馅，我去给你热。”

“不用了阿姨，我……我得去学校了。”他勉强扯出个笑，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目光扫过玄关时，心又沉了沉——沈烬野的黑色运动鞋没在鞋架上，昨天他特意擦干净的书包也不见了，只有鞋架最底层，还摆着他五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穿的小白鞋，鞋边早就磨破了，却一直没舍得扔。

五年前那个雨天，妈妈牵着他的手走进这个家门，他攥着湿透的书包带，看着站在客厅中央的沈烬野。那时的沈烬野比他矮半头，头发乱蓬蓬的，眼神里带着警惕，像只被雨水淋湿的小兽。叔叔拍着沈烬野的肩膀说“小野，这是知夏哥，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沈烬野没说话，只是盯着他书包上挂着的小熊挂件，那是妈妈临走前给他买的，是他唯一的念想。

后来他才知道，沈烬野的妈妈在他小学时就走了，叔叔一个人打两份工，家里的日子总有些紧巴。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漫画书递过去时，沈烬野犹豫了很久才接，手指轻轻摸着书脊，像在摸什么稀有的宝贝：“哥，这个……我能看完再还你吗？”

“当然能，”他当时揉了揉沈烬野的头发，“以后我们一起看。”

可现在，那些漫画书还堆在书架最底层，封面落满了灰。沈烬野的书桌上换了新的海报，是晓雨送的明星周边，鲜艳的色彩把曾经属于他们的痕迹盖得严严实实，连他去年生日送的篮球模型，都被塞进了桌肚最里面，落满了灰尘。

沈知夏走进厨房，把青花碗里的粥喝完。粥是温的，甜意漫在舌尖，却暖不透心里的冷。他想起昨天早上打电话时，听筒里传来的晓雨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撒娇的调子，是他从未在沈烬野耳边听过的温柔。他甚至能想象出，沈烬野当时是怎样笑着回应，或许还会抬手帮晓雨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就像以前无数次对他做过的那样。

只是现在，那些温柔都不属于他了。

他放下碗，走到玄关换鞋。书包里还装着昨天熬夜整理的笔记，每一个知识点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了重点，连易错的地方都画了小星星——以前沈烬野总说“哥你笔记写得清楚，借我抄抄”，可昨天早上，这些笔记却成了他“下贱”“缠着人”的证据。

“知夏，不再带个包子吗？”阿姨追过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路上饿了能吃。”

“不用了阿姨，我不饿。”他摇了摇头，拉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没修好，昏黄的光只够照亮半级台阶，他扶着墙慢慢走，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拖拖沓沓的声响，像在数着五年里那些细碎的温暖，又像在踩碎那些早已褪色的回忆。

走到楼下时，他看见叔叔的电动车停在路边，车筐里放着刚买的豆浆油条——以前叔叔总会多买一份，让他带给沈烬野当早餐，沈烬野每次都抢着喝豆浆，说“哥，你喝油条，我帮你解决豆浆”，其实他知道，沈烬野只是想让他多吃点。

可现在，车筐里的早餐只有一份，叔叔看见他，笑着挥了挥手：“知夏，上学去啊？路上小心点。”

“嗯，叔叔再见。”他点了点头，快步往前走。风灌进衣领，带着清晨的凉意，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以前这个时候，沈烬野总会走在他左边，把他往马路内侧拉：“哥，你走路别总看地面，小心被车撞。”然后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强行绕在他脖子上，哪怕自己的耳朵冻得通红，也说“我不冷，哥你别冻着”。

可现在，只有风陪着他。

走到公交站时，正好有一辆公交车过来。他跟着人群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往后退，路过那家五年前和沈烬野一起去过的文具店时，他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三年前他生日，沈烬野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在这里给他买了一支钢笔，笔身上刻着“知夏”两个字，沈烬野当时红着脸说“哥，我刻了好久，你别嫌弃”。

那支钢笔现在还放在笔袋里，他舍不得用，总在上课时拿出来摸一摸，好像这样就能离沈烬野近一点。可昨天早上，沈烬野却说“我们只是因为爸妈再婚才凑在一起的”，说“你别真把自己当回事”。

原来那些他以为的真心，不过是一场基于“重组家庭”的客套。他以为的兄弟情深，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执念，是五年里日复一日的相处，让他错把“客气”当成了“在意”。

公交车到学校门口时，上课铃刚响过。沈知夏快步往教学楼走，路过操场时，突然顿住了脚步——沈烬野和晓雨站在篮球场边，沈烬野正低头帮晓雨系鞋带，晓雨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笑着递到他嘴边，沈烬野仰头喝了一口，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幅刺眼的画，把五年里的那些画面都照得褪了色。

沈知夏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赶紧低下头，快步往教学楼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他怕被别人看见，怕别人问他怎么了，更怕看见沈烬野回头时，眼里那毫不掩饰的厌烦，怕听见那句“你怎么总跟着我，真让人恶心”。

走进教室时，老师已经在讲台上讲课了。他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旁边就是沈烬野的座位，那里空荡荡的，桌肚里还放着沈烬野昨天落下的笔记本——封面是他去年圣诞节送的，印着沈烬野喜欢的篮球明星。

沈知夏坐下时，不小心碰掉了那本笔记本。他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封面，就看见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晓雨说这个封面好看，我也觉得。”

那行字的字迹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他想起去年圣诞节，他把笔记本递过去时，沈烬野笑着说“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那时他还以为，沈烬野是真的喜欢，却没想到，只是因为晓雨说了句“好看”。

他把笔记本放回桌肚，指尖冰凉。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数学公式，那些熟悉的符号在他眼里变成了模糊的光斑，他什么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五年里的画面——沈烬野第一次喊他“哥”时的羞涩，第一次跟他分享零食时的开心，第一次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的担忧……还有昨天早上，那句冰冷的“下贱”。

原来那些温暖，都只是他偷来的时光。五年前妈妈改嫁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家，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要一个人走回去的路。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都围在一起讨论题目，只有他一个人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打湿了袖口，留下一圈深色的印子。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操场上晓雨的笑声，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

他想起五年前刚来到这个家时，妈妈拉着他的手说“知夏，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要和小野好好相处”，那时他还用力点头，说“我会的”。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家，从来都不是靠“好好相处”就能留住的，有些感情，也从来都不是靠“真心”就能换来的。

沈知夏缩了缩肩膀，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却照不进他心里的角落。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五年里攒下的那些温暖，还能支撑他走多久。

只是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把沈烬野当成唯一的依靠了。他要学着习惯，习惯这个家里没有沈烬野的笑声，习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习惯把那些五年里的回忆，都埋进心底最深的地方，再也不轻易触碰。

可心底的那道旧痕，却像被风吹开的伤口，怎么也愈合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