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白头若是雪可替，世间何来伤心人】
【此时若有君在侧，何须淋雪做白头】
今日是苍云派为新弟子安排的首次心境历练之日。所有通过考核的弟子，皆需进入宗门至宝“幻心镜”构筑的幻境之中，直面内心潜藏的执念、恐惧或渴望，以此锤炼道心，明见本真。
站在那面光华流转、仿佛能映照人心的古镜前，你听着执事长老讲解规则，心中并无多少紧张，反而有些跃跃欲试，搓了搓手，暗自嘀咕：“幻境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总不会比面对鹤别青山那厮还糟吧？”
随着长老一声令下，你与其他弟子一同，将手掌按在了冰凉的镜面之上。
眼前光华大盛，意识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漩涡。待周围景象稳定下来，你发现自己并非身处某个具体的场景，而是站在一片朦胧的虚空之中，面前悬浮着几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名字：
【墨清恒】、【林疏鹤】、【任维安】、【018】
这……是让你选择历练的对象？或者说，是与谁相关的幻境？
你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林疏鹤】三个字上。
那个从小黏着你长大、眼神永远炽热真诚、嚷嚷着非你不娶的少年……与他相关的幻境，会是什么样子？是甜美的相伴，还是……你心底深处，那丝连自己都未曾仔细探寻过的、关于“失去”的隐忧？
鬼使神差地，你伸出手指，轻轻点向了【林疏鹤】的名字。
就在指尖触碰到光晕的刹那，又一行新的字迹浮现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命运般的冰冷质感：
【孤后，梦将，请同意。】
孤后？梦将？这又是什么？
你隐约觉得这选项透着一股不祥，但好奇心与某种莫名的牵引力让你没有过多犹豫，再次点下了【同意】。
更强的吸力传来，你的意识彻底沉沦。
……
再次恢复感知时，首先涌入鼻腔的，是浓郁甜腻的龙凤合欢香。眼前是一片刺目的、流动的红色。你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正端坐在一张极其宽大、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拔步床上。头上沉重无比，凤冠霞帔，珍珠流苏垂在额前，身上是绣工繁复、价值连城的正红色嫁衣。
这是……大婚的景象？
你心中猛地一沉。
“语语！语语！你可算醒啦！”一个熟悉又带着兴奋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你转头，看到五公主林佳苒正坐在你身边，她也是一身盛装，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拉着你的手喋喋不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终于要成为我的长嫂了！我们以后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长嫂？一家人？
你懵了，下意识地反问：“长兄？什么长兄？”
林佳苒被你问得一愣，伸出手摸了摸你的额头，疑惑道：“语语，你不会是高兴傻了吧？这也不烫啊？当然是太子长兄林墨辞啊！你今天就要嫁给他，成为尊贵的太子妃了！”
太子妃？！林墨辞？！
如同数九寒天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你浑身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林疏鹤呢？”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说六弟呀？”林佳苒似乎觉得你这个问题很奇怪，“他如今可是年少有为，深受父皇器重，前些日子自请去北境历练、带兵打仗去了！说是要为我大辰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呢！这会儿估计还在边关吃沙子呢！”
林疏鹤……去边关打仗了……在你大婚之日？
你僵在原地，凤冠下的脸庞血色尽失。虽然理智疯狂地提醒你这是幻境，是假的！
但那股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却真实得让你四肢百骸都开始发僵。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你的心脏，让你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流程，你如同一个精致却失去灵魂的木偶，被宫女嬷嬷们搀扶着，完成了所有繁琐的礼仪。
穿上最隆重的太子妃冠服，走上铺着红毯的漫长宫道，在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未来权柄中心的大殿。
高堂之上，帝后端坐，笑容欣慰。而你名义上的夫君，太子林墨辞，就站在你的对面。他穿着一身同样繁复庄重的太子吉服，面容依旧温润俊朗，举止依旧优雅得体。他看向你的目光，有礼，有尊重，甚至带着一丝对新婚妻子应有的温和笑意。
但你看得懂。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深处。那里面没有林疏鹤看你时，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滚烫的、毫无保留的爱恋与痴迷。只有一种例行公事的、符合身份的、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无奈。
他从小就将你视为六弟未来的王妃，对你多有照拂，却也始终保持着兄长应有的距离。
这桩婚事，非他所愿，亦非你所愿。不过是朝堂之上某些势力权衡、某些“狡诈”大臣揣摩圣意（或别有用心）推动的结果。
一拜天地。
二拜高君（帝后）。
夫妻……对拜。
当你弯下腰，与林墨辞互相行礼时，你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沉重凤冠上冰凉的珠翠贴在你滚烫的额头上。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冷，在喧嚣的礼乐和众人的恭贺声中，无声地蔓延。
梦中的一切，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身不由己。
……
再次“见到”林疏鹤，是在三个月后的宫中中秋夜宴上。
彼时，你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穿着象征身份的杏黄色宫装，梳着端庄雍容的发髻，坐在太子林墨辞的下首位置。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派盛世华章。
他风尘仆仆地归来了。
北境的风沙似乎并未磨去他少年的锐气，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沉稳与坚毅。他穿着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褪去了些许跳脱，多了几分历经沙场的冷冽。他一入殿，便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的视线，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就在人群中搜寻着你的身影。当他的目光终于穿过喧嚣的人群，落在你身上，落在你那一身刺目的杏黄宫装，以及发髻上代表太子妃身份的九翚四凤冠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你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如同星火般骤然亮起的、混合着思念与喜悦的光芒，在认清你身份的瞬间，如同被狂风席卷，寸寸碎裂，化为一片死寂的、难以置信的灰败。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炽热情愫的桃花眼，此刻睁得大大的，里面写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痛苦，以及一种被全世界背叛了的绝望。
他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你，仿佛要将你的模样，连同那身刺眼的服饰，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周围喧闹的人声、悠扬的丝竹，仿佛都离他远去。世界只剩下你，和那道无法跨越的、名为“兄嫂”的鸿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他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你和太子所在的主位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沉重无比。
他走到御阶之下，撩起衣袍，朝着太子和你，缓缓地、标准地行了一个臣子大礼。
他的头深深地低下，你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和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再抬头时，他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双眼，深不见底，如同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丝毫光亮。
他的嘴唇翕动了数次，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破碎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臣弟……林疏鹤，参见太子殿下……”
他顿了顿，目光极快地、如同被烫到般从你脸上掠过，终是落在了你身前的桌案上，用更轻、却更让人心碎的声音补全了礼节：
“……参见，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殿下……
这五个字，如同五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你的心脏，瞬间鲜血淋漓。
你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华美的宫装裙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你知道这是幻境，你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可那股瞬间席卷全身的、仿佛要将你灵魂都冻结的寒意，那股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的巨大悲恸，真实得让你几乎要窒息。
你看到他行礼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迅速退回到了属于亲王的位置上，全程再未看你一眼。
只是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苍白，杯中酒液微微荡漾，映出他眼中一片支离破碎的天空。
宴席依旧热闹，歌舞依旧曼妙。你却只觉得周身冰冷，仿佛独自一人被困在了一座无形的、华丽的冰窖之中。
林墨辞似乎察觉到了你的异样和你们之间那诡异的气氛，他微微侧过头，低声对你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关切之语。但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只是怔怔地望着不远处那个独自饮酒、周身笼罩着化不开孤寂与悲伤的身影。
你知道他不快乐。
你知道你也不快乐。
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这看似尊荣无匹的身份，如同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梦。
梦中则有云，云深不知处。
梦醒……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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