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仿佛化作一缕轻烟,在寒玉棺这方寸天地间飘荡。
隔着一层薄膜,我能“看”到外界的一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触碰不到任何实体。
这种感觉诡异至极,我既是囚徒,又是看客,旁观着一场为我精心筹备的闹剧。
脚步声由远及近,杂乱而沉重,是宗门执法队的制式长靴。
他们将整个陵寝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正是我那“慈悲为怀”的师尊,凌虚子。
他一身素白道袍,仙风道骨,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耐与阴沉。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一寸寸扫过陵寝的每个角落,最终,落在了我栖身的这口寒玉棺上。
我的心跳几乎停滞。
匿形膜虽能隔绝神识,却无法做到真正的光学隐身。
只要他再靠近一步,俯身细看,就能发现蜷缩在棺底阴影中的我。
然而,他只是微微一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棺盖,与我虚无的视线对撞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的漠视。
随即,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弟子淡淡吩咐:“此地阴气过盛,扰动魂体,封禁七日,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走了,留下满心惊涛骇浪的我。
他发现了我?
不,他不是发现,而是根本就知道我在这里!
他放任我这个最大的“漏洞”存在,不是疏忽,而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傲慢。
他笃定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或者说,他也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能将我所有价值榨干殆尽的时刻。
次日清晨,宗门通告的钟声响彻云霄。
公告的内容与我预想的别无二致:我,苏临渊,因修炼走火入魔,魂魄受损严重,即将离散。
为慰亡魂,宗门将于七日后在玄冥殿举行“净魂追悼大典”,请诸峰弟子共同观礼,送我最后一程。
好一个“净魂追悼”,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们哪里是想送我安息,分明是想借着万人见证的仪式,以众生愿力为引,光明正大地启动那歹毒的“命格重写”之术。
到那时,我将会在数千同门的“哀悼”中,被彻底抹去神智,成为一具只为我那好哥哥苏长明输送气运的活傀儡。
他们为我选好了最盛大的舞台,却忘了,最华丽的舞台,往往也是最易燃的火药桶。
追悼会前夜,陵寝的封禁被短暂打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青奴。
这七日,她风雨无阻地前来打扫,今日却有些不同。
她没有拿起扫帚和抹布,而是径直走到棺前,缓缓跪坐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合十的双手举至胸前,十指以一种极为古老而复杂的韵律缓缓划动。
那不是任何一种我所知的法诀,倒像是一种失传已久的祭祀祷文。
我的神魂猛地一震,那是守陵人一脉在祭祀地底凶物前,用以安抚亡魂的“启灵祷文”!
她怎么会这个?
不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她已从袖中摸出一枚寸许长的骨钉。
那钉子通体漆黑,仿佛凝聚了世间最深的怨念。
她看准棺角一处早已被阴气腐蚀的薄弱点,将骨钉轻轻按了进去。
没有声音,骨钉如没入水中般悄然融入棺木。
刹那间,一股森寒刺骨的气息顺着棺材的纹理弥漫开来,它精准地找到了我的神魂,并与之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
我体内的墟渊灵体,竟在这股气息的牵引下躁动起来。
我猛然醒悟,这是“锁魂钉”!
此物本是用来封印那些在祭祀中暴走的祭品,将其魂魄与煞气死死锁在体内。
但若反向施为……它就能成为引爆这寒玉棺中积压了七日的怨煞之气的钥匙!
她是在帮我!
帮我制造一场足以掀翻棋盘的混乱!
可代价呢?
一旦事发,她这个守陵人的身份,这个送上“钥匙”的人,绝对逃不掉干系。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惊疑,她抬起头,那双常年低垂、毫无生气的眼睛,此刻却望向我的方向,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一夜,在这冰冷的棺材里,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追悼当日,玄冥殿内外香烛缭绕,白幡飘扬。
数千名弟子身着素衣,神情肃穆地分列两旁。
高台之上,凌虚子手持一枚我命灯的残片,面露悲悯之色,准备开始诵念那所谓的“归魂咒”。
就在他双唇微启,第一个音节即将吐出的瞬间,我动了。
我悄无声息地撕下身上那层已近乎透明的匿形膜,重获实体的感觉让我一阵晕眩。
我没有丝毫迟疑,将体内仅存的最后一丝灵力,孤注一掷地灌入那枚锁魂钉的底部。
那里,有我昨夜用指甲,以神魂为引,反向刻画出的“逆引阵”!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我身下的寒玉棺内轰然倒灌而出!
积蓄了整整七日的阴煞之气,在逆引阵的催动下,化作一道粗壮的黑色光柱,冲破棺盖,狂暴地轰向殿顶用以镇压魂魄的巨大阵盘!
轰隆!
整座玄冥殿剧烈震颤,殿内悬挂的所有魂灯在同一时刻齐齐爆裂,无数黑烟滚滚升腾,汇成一道狰狞的龙卷。
弟子们惊恐的尖叫声、桌案倾倒声、梁柱断裂声混杂在一起。
我趁着这滔天大乱,借着棺木翻滚的力道,一头撞进早已被引煞术震得松动的地砖裂缝之中,坠入无边的黑暗。
在我意识沉入地底的最后一刻,我看到高台边缘,凌虚子衣袍翻飞,死死盯着那口空空如也的棺材,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她还活着……她一直在听!”
他当然想不到,那团升腾翻滚、遮蔽了一切的黑烟里,早已分出了一缕微不可查的神魂。
它没有随我一同坠落,而是顺着宗门地下那条不为人知的地脉阴流,朝着另一个方向——倒悬牢,疾驰而去。
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亲眼看看,这场葬礼,究竟是谁给谁办的。
顺着地脉阴流急速下行三百丈,四周的黑暗不再是虚无,光线被彻底吞噬,空气仿佛变成了某种粘稠的液体,裹挟着我,不断向更深处沉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