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倦这次出门，走了整整七天。
林糯数着日历上被红笔圈住的日期，指尖在第七个圆圈上反复摩挲，直到纸面起了毛边。客厅的灯依旧彻夜亮着，只是那暖黄的光晕落在空荡荡的沙发上，显得格外冷清。李嫂看在眼里，叹着气给他热了三次牛奶，最后都凉透了。
第七天深夜，玄关终于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林糯像受惊的鸟雀般从沙发上弹起来，赤着脚跑到门口时，正好撞见沈倦推门进来。
男人身上裹着浓重的寒气和硝烟味，黑色风衣的下摆沾着暗红的污渍，湿漉漉地滴在地板上。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左侧眉骨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血迹的地方已经发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得像深潭，只是此刻多了些掩不住的疲惫。
“先生……”林糯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蜷得发白。他想上前，脚却像被钉在原地，那些想问的话、想说的担忧，全被眼前这副狼狈又危险的模样吓退了。
沈倦没看他，径直脱下风衣扔在地上，那团污渍在浅色地砖上洇开，像朵丑陋的花。“李嫂。”他哑着嗓子喊了声，声音里带着血腥味。
李嫂连忙从厨房跑出来，看到沈倦的样子吓得捂住嘴：“哎哟，这是怎么了？快，我去拿医药箱！”
沈倦摆摆手，径直往二楼走。经过林糯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侧头看了眼僵在原地的少年。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抽条，领口露出的锁骨线条清晰，只是此刻脸色白得和他差不多，眼睛里蒙着层水雾，像只被抛弃的幼猫。
“杵在这儿干什么？”沈倦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去睡觉。”
林糯没动，只是看着他染血的纱布，嘴唇翕动了几下：“我……我帮你处理伤口吧。”
沈倦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你会？”
少年的脸瞬间涨红，手指绞着睡衣下摆，小声说：“我、我看李嫂弄过……我可以学。”
沈倦没再说话，转身踏上楼梯。林糯犹豫了两秒，还是咬着唇跟了上去，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沈倦的卧室里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冷意。他坐在床边解开衬衫，露出的肩膀上缠着绷带，渗血的地方已经和布料粘在一起。林糯捧着医药箱站在门口，看着那片刺目的红，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
“过来。”沈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林糯小步挪过去，蹲在他面前，打开医药箱的动作小心翼翼。酒精棉刚碰到绷带边缘，沈倦就闷哼了一声，眉骨上的纱布跟着动了动。林糯吓得手一缩，抬头看他时，正对上男人沉得能滴出水的眼神。
“怕了？”沈倦问。
“没、没有。”林糯低下头，重新拿起酒精棉，指尖却抖得更厉害。他知道沈倦的伤口有多疼，可他更怕自己笨手笨脚弄疼了他，更怕自己稍有不慎，就触碰到他不愿示人的伤口。
解绷带的过程比想象中更难。血痂粘在布料上，稍一用力就牵扯着皮肉。林糯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只是用沾了生理盐水的棉球一点点湿润绷带，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沈倦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尖，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少年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不用弄了。”他说，“叫李嫂来。”
林糯的动作僵住了，眼眶瞬间红了。他知道自己又搞砸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吸了吸鼻子，把医药箱往旁边推了推，小声说：“对不起……”
沈倦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泛红的眼角。这孩子什么时候又变回了初见时的模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像怕被他丢弃似的。是因为那天的争吵？还是因为他这副狼狈的样子？
“不是你的错。”沈倦松开他的手腕，声音放低了些，“是伤口太麻烦。”
林糯没接话，只是蹲在原地，手指抠着地毯的纹路。卧室里的空气又开始变得粘稠，像那晚争吵时一样，只是这次没有激烈的言辞，只有无声的僵持。
李嫂很快上来了，熟练地拆开绷带处理伤口。林糯默默站起身，想悄悄退出去，却被沈倦叫住：“站着。”
他只好乖乖站在旁边，看着李嫂用镊子夹出伤口里的细小砂砾，看着酒精棉球擦过皮肉时沈倦紧绷的下颌线。那些血腥的画面像针一样扎进眼里，他却不敢移开视线，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些疼痛。
“先生这次……是跟谁起了冲突？”林糯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细得像根丝线。
沈倦没看他：“不关你的事。”
又是这句话。林糯的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他知道自己不该问，可他控制不住。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危险，像随时会扑出来的野兽，让他夜不能寐。
“是上次截货的人吗？”他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固执。
沈倦终于转头看他，眼神冷得像冰：“林糯，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少年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冰水浇透。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要惹他生气，可对上那双冰冷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到沈倦眉骨上的纱布又渗出了血，红得刺眼，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对不起。”林糯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不该多问的。”
沈倦没再理他，重新转向李嫂。卧室里只剩下剪刀剪绷带的声音，还有李嫂时不时的叮嘱声。林糯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影子，连呼吸都怕打扰到别人。
不知过了多久，李嫂终于处理完伤口，收拾好医药箱轻声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沈倦两个人，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先生，我……”林糯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沈倦打断。
“出去。”沈倦的声音很沉，“我想一个人待着。”
林糯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沈倦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林糯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前几天还能跟先生争几句，明明以为自己已经能离他近一点了，可现在，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躲在垃圾桶旁的小孩，只能远远地看着，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林糯变得格外安静。
沈倦在家养伤，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处理事务。林糯每天按时给他送三餐和药膏，放下东西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黏着沈倦，不再叽叽喳喳地说学校的事，甚至很少出现在沈倦的视线里。
李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偷偷跟林糯说：“糯糯啊，先生不是生你的气，他是怕你担心。”
林糯只是摇摇头，低头扒着碗里的饭：“我知道。”
他知道沈倦不是故意要凶他，知道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把他推开。可他控制不住地害怕，害怕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害怕自己哪件事又做不好，害怕沈倦会觉得他麻烦，觉得他碍事。
这天下午，林糯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进书房时，沈倦正在打电话。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带着惯有的冷硬。林糯放轻脚步想把果盘放在桌上，却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钢笔。
“啪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沈倦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得像刀。林糯吓得手一抖，果盘差点脱手掉在地上。他连忙捡起钢笔放回桌上，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
沈倦挂了电话，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里莫名烦躁。这孩子这几天的样子，像根刺扎在他心上。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过来。”沈倦说。
林糯迟疑了一下，小步挪到他面前，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
沈倦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少年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像只受惊的小鹿。“林糯，”他的声音有些哑，“我有那么可怕吗？”
林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没说话，只是眼眶慢慢红了。
沈倦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的烦躁忽然变成了说不清的滋味。他知道自己这些天态度不好，知道自己把处理事情的戾气带到了他面前，可他没想到，这孩子会怕成这样。
“那天在码头，对方动了枪。”沈倦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眉骨上的伤，是为了护着身边的兄弟被碎片划到的。”
林糯猛地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是震惊。
“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沈倦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眼角，擦掉那滴没掉下来的眼泪，“我不是故意要凶你，只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他怕自己给不了这孩子想要的安稳，怕自己某天突然消失，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
林糯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和挣扎，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沈倦眉骨上的纱布，声音带着哭腔：“疼吗？”
沈倦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少年的手指很软，带着点温热的体温，轻轻覆在纱布上，像在传递某种力量。“先生，”林糯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以后……别再受伤了好不好？”
这次，沈倦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林糯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蒙尘的琉璃被擦拭干净。他看着沈倦，忽然鼓起勇气，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没受伤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像只偷吃到糖的小松鼠，红着脸转身就跑。
沈倦愣在原地，手抚上被亲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温热的触感。他看着门口消失的背影，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冰雪初融。
或许，有些裂痕，并不需要刻意去弥补。
或许，这小心翼翼的试探，本身就是靠近的方式。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书桌上的果盘里，映得苹果的红色格外鲜亮。沈倦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酸，像极了那个红着脸跑开的少年。
他想，养个孩子，或许真的没那么难。
至少，这点甜，足够抵消那些浸在骨子里的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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