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保持着去环形水族馆“听”水母聊天的习惯。这成了她平淡日常里一抹奇特的色彩。水母们的思维频道总是慢悠悠、散漫漫,充斥着对水流温度的抱怨、对漂浮而过营养微粒的期待,以及对她这个“蓝色两脚同类”的好奇。
*“……今天……蘑菇飘……掉下来的闪闪粉……是红色的……”
*“……红毛两脚……好像被灰绿毛两脚……关在外面了……在敲玻璃……”
*“……紫眼睛凶凶……今天没拆东西……对着发光的板子……坐了好久……”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经由水母们延迟极高的“转播”,往往带着一种失真的滑稽感。克莉丝汀有时会蹲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听着里面空灵缓慢的“对话”,一待就是好久,直到奈特洛斯找过来,或者她自己觉得腿麻。
她尝试过和它们更深入地“交流”,比如询问它们知不知道所长到底在研究什么,或者奈特洛斯之前提到的“能源核心”到底是什么。但水母们的认知范围极其有限,它们的“世界”几乎就是这片水域,给出的回答也让人啼笑皆非。
*“……蘑菇飘……就是蘑菇飘……”
*“……能源……?是那个……亮亮的……圆圆的……有时候会炸开的东西吗?”
*“……紫眼睛凶凶……能量很亮……比蘑菇飘还亮……”
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克莉丝汀也就放弃了,只当是听个响,解个闷。
然而,这天下午,水母们的“频道”里,却突然插入了一段与往日慵懒氛围截然不同的、带着明显焦虑和恐惧的思绪波动。来源是几只新被投放入水族馆的、体型较小、色泽暗淡的荧光水母。
*“……可怕……黑色的……吸走……”
*“……很多……很多……都不动了……”
*“……跑不掉……水变得奇怪……”
*“……痛……”
这些断断续续、充满负面情绪的碎片迅速在其他水母中引起了细微的骚动。它们原本缓慢飘荡的节奏被打乱,触须不安地蜷缩舒展。
*“……怎么了……”
*“……它们从哪里来的……”
*“……黑色的什么……”
克莉丝汀的心微微揪紧。她能感受到那股清晰的恐惧。她忍不住将手掌贴上冰冷的玻璃,试图传递一丝安抚的意念:“黑色的……是什么?发生了什么?”
那几只新来的荧光水母似乎感知到了她的询问,恐惧的思绪更加集中地传递过来: *“……很大的……房间……很多管子……”
*“……水是……黑色的……粘稠的……”
*“……把我们……吸进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同伴……消失了……”
很大的房间?很多管子?黑色的水?
克莉丝汀努力理解着这些抽象的描述。超能研究所太大了,她活动的范围极其有限,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在哪里?”她急切地追问。
水母们的回答依旧模糊:
*“……很深……下面……”
*“……蘑菇飘……经常去……”
*“……能量……很可怕……”
很深的下层?所长经常去?能量可怕?
克莉丝汀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她还想再问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不耐烦的声音。
“喂,你又在这里对着玻璃发呆?”奈特洛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皱着眉看她,“走了,回去。雷德不知道又发什么疯,非说要庆祝什么‘相识纪念日’,吵死了。”
克莉丝汀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水族馆里那些依旧有些不安的水母们,将那份莫名的担忧压回心底,跟着奈特洛斯离开了。
所谓的“庆祝”,就是雷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会播放奇怪音乐的球形音响,以及一堆味道甜腻腻的合成蛋糕,强行占据了奈特洛斯房间的一角,叽叽喳喳地说着毫无逻辑的庆祝词。
维德也来了,依旧是那副冷静的样子,送了一本《基础能量论》给克莉丝汀当“纪念日礼物”,然后就在雷德的魔音灌耳中,淡定地看起了自己的数据板。
奈特洛斯则全程黑着脸,恨不得用眼神把雷德和那个吵闹的音响一起拆了。
克莉丝汀小口吃着蛋糕,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水母们那些恐惧的思绪碎片,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里。
“奈特,”她忽然小声开口,打断了雷德五音不全的歌声,“研究所……有很深的地方吗?有很多管子……水是黑色的地方?”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雷德好奇地眨眨眼:“哎?小克莉丝你怎么知道那种地方?所长确实有几个地下深层实验室,保密等级超高,我都没进去过几次!据说在进行超——级厉害的能量融合实验!”
维德从数据板上抬起眼,金色的眼眸看向克莉丝汀,带着一丝审视:“你从哪里听说的?”
奈特洛斯也停下了试图拆卸音响的动作,紫色的眼睛转向她,眉头微蹙。
克莉丝汀被三双眼睛同时盯着,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的宝石:“……水母们说的。有新来的水母……很害怕。说那里……会把它们吸走……消失……”
雷德倒吸一口凉气:“哇!听起来好刺激!像恐怖故事!”
维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没有评论水母的话,只是淡淡地说:“深层实验室是所长的重点研究区域,涉及能量和生物融合项目。很危险。不要靠近。”
奈特洛斯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沉了一些。他看了一眼克莉丝汀,语气硬邦邦地:“那些水母脑子不清醒,说的话也能信?别瞎打听。”
他的反应和维德如出一辙,都带着明显的回避和警告。
克莉丝汀抿了抿唇,低下头:“……哦。”
庆祝的气氛似乎因此冷却了一些。雷德试图再次活跃起来,但效果不佳。没多久,维德就以“数据监测”为由离开了,雷德也被奈特洛斯毫不客气地连同音响一起轰了出去。
房间重新恢复安静。
奈特洛斯看着还坐在原地、有些闷闷不乐的克莉丝汀,啧了一声:“还在想那些蠢水母的话?”
克莉丝汀轻轻点了点头:“它们……很害怕。”
“害怕是正常的。”奈特洛斯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罐可乐,打开,“研究所里进行的实验,大多不是它们那种简单脑子能理解的。能量抽取、生物质转化、强制融合……听起来是挺吓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
克莉丝汀却听得心里一凉。能量抽取?生物质转化?所以那些水母……是被“用”掉了?
“那……所长他……”她忍不住问。
“那个蘑菇头只关心结果。”奈特洛斯喝了一口可乐,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效率、力量、可控性。至于实验材料会不会‘害怕’,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转过头,紫色的眼睛看着克莉丝汀,带着一丝罕见的严肃:“所以,离那些地方远点。听懂没?”
克莉丝汀望着他。所以他是知道的。知道那些实验的存在,知道那些水母可能会遭遇什么。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他认为这是研究所运行的常态。
一种微妙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认知带来的疏离感。
她所在的这个“家”,温暖和吵闹似乎只浮于表面。在其之下,隐藏着她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冰冷和残酷。奈特洛斯、维德、甚至雷德,他们似乎都早已习惯了这种底色。
只有她,这个由“实验材料”变成的“家人”,还在为另一些“实验材料”的命运感到不安。
“……懂了。”她小声回答,声音有些闷。
那天晚上,克莉丝汀很久都没睡着。她听着身边奈特洛斯平稳的呼吸声,看着天花板上仪器冰冷的微光,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非人哥哥们之间的不同。
他们是被制造出来的武器、改造人,天生就嵌入了这个冰冷体系的逻辑。而她,曾经是,或许本质上仍然是……那些可能被“使用”、被“转化”的自然资源中的一员。
颈间的宝石贴着皮肤,依旧冰凉,却无法完全驱散那份心底涌上的寒意。
她悄悄翻了个身,面向奈特洛斯。他睡得很沉,额前的倒三角刘海微微遮住了眼睛,看起来比白天少了几分锐利和冷漠。
她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背。温暖的,带着活体的温度。
他似乎是感知到了,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恰好将她的指尖轻轻拢在了掌心。
那点温暖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稍稍驱散了她的不安。
至少,现在,她是被放在“家人”这一边的吧?
至少,奈特洛斯会记得她的“生日”,会送她礼物,会虽然嫌弃却允许她靠近。
她悄悄回握住他的一根手指,闭上眼睛。
那些深层的、黑暗的秘密,她无法改变,也无法触及。
她能抓住的,只有眼前这点微小的、别扭的温暖。
这就够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努力忽略掉心底那一丝残余的、为那些再也见不到的水母而生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