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复诊那日一起吃过午饭后，陶灵芝感觉她和江玉漓之间那层无形的冰壁，似乎又融化了薄薄的一层。他们依旧没有频繁的联络，但偶尔的微信对话不再仅仅局限于伤势和样本。
比如，她会拍一张实验室里长得特别奇怪的培养菌落发给他，附言：「江先生您看，像不像抽象画？」
他会过很久回复，只有一个字：「丑。」
又或者，他在深夜发来一张复杂的建筑结构节点图，问：「这个结构，像哪种菌类群落？」
陶灵芝会认真看很久，然后回复：「有点像层孔菌属的覆瓦状叠生结构，但承重原理肯定不一样啦！」后面跟着一个偷笑的表情。
他会回：「嗯。有点意思。」
这些看似不着边际、跨越了各自专业的零星交流，像散落的珍珠，串起了一条微弱却切实存在的连线。陶灵芝珍视着每一次对话，哪怕只有一个字，也足以让她揣摩半天，心情雀跃。
这天下午，陶灵芝在图书馆查阅一些关于共生菌根真菌的最新外文文献。这些文献往往藏匿在馆内最深处的密集书库或特定的专业阅览区，环境格外安静。
她正埋头于一篇晦涩的论文，试图理解里面复杂的代谢路径图表，忽然感觉身旁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一部分。
她下意识地抬头，瞬间怔住了。
江玉漓就站在她桌旁，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西裤，左臂佩戴着那个轻便的黑色护具，非但没有显得弱势，反而给他平添了几分冷硬的战损感。他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砖头似的建筑年鉴，目光正落在她摊开的那布满复杂图表和英文术语的论文上。
“江先生？”陶灵芝几乎是惊呼出声，又赶紧压低声音，“您怎么在这里？”
江玉漓将手中的年鉴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拉出椅子，动作自然地坐了下来。“查点资料。”他言简意赅，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论文上，“在看这个？”
“嗯，”陶灵芝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论文往他那边推了推，“有点难，很多专业术语看不太懂。”
江玉漓倾身过去，修长的手指（右手）点在她刚才反复琢磨的那个图表上：“这个路径，核心是能量物质交换与结构稳定。”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阅览室里只有她能听清，“类比建筑，类似于预应力结构与基础承台的协同受力模式。”
他用他熟悉的领域，为她解释陌生的概念。
陶灵芝睁大了眼睛，顺着他指点的思路去理解，之前卡住的节点竟然豁然开朗！“啊！我好像明白了！您的意思是，真菌通过这个路径，既从植物那里获取能量，又反过来帮助植物稳定根系，就像……钢筋和混凝土的关系？”
“可以这么理解。”他微微颔首，收回了手指，靠回椅背。他的解释精准而冷静，不带任何多余情绪，却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窗户。
陶灵芝心里充满了惊喜和敬佩。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帮她。
“您要查的资料找到了吗？”她小声问。
“嗯。”他示意了一下那两本年鉴，“差不多了。”
两人便在这静谧的专业阅览区里，各自看着手头的资料，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同处一个空间。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书页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偶尔，陶灵芝遇到实在不理解的地方，会小心翼翼地低声请教他。他言简意赅，总能从一种独特的、结构性的角度给她启发。而他似乎也对菌类世界展现出了超出她预期的兴趣，偶尔会指着论文里的某张生态位分布图，问她这种分布模式与光照、土壤pH值的关系。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的相处模式。没有意外，没有伤病，没有需要被照顾的窘迫，也没有旁人的围观。只有两个人在彼此熟悉的智力领域边缘，进行着一场安静而平等的、跨界的探索。
时间在书页翻动和偶尔的低语中悄然流逝。
当陶灵芝终于攻克那篇难啃的论文，心满意足地合上文件夹时，才发现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江玉漓也合上了年鉴，看来是完成了他的查阅。
“要回去了？”他问。
“嗯。”陶灵芝开始收拾东西。
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暖意。
“谢谢您，江先生，”陶灵芝真诚地说，“今天多亏了您，那篇论文我才能看懂。”
“举手之劳。”他淡淡道，目光望向远处。
走到分岔路口，一个回宿舍，一个去校门口。
陶灵芝停下脚步：“那……江先生，再见。您注意休息。”
江玉漓看着她，黄昏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暧昧的阴影。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明天晚上，有一个小型的建筑事务所开幕酒会，展品包括一些生态建筑概念模型。”
陶灵芝的心跳漏了一拍，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可能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没事，可以过来看看。”
他这是在……邀请她？
不是出于责任，不是出于感谢，而是单纯地，邀请她进入他的世界，分享他专业里他认为她可能会感兴趣的部分。
陶灵芝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心里像有无数朵烟花炸开。她努力维持着镇定，点了点头：“好……好的，我有时间。我很想去看看！”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地址和时间，晚点发你。”
“好！”
“走了。”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陶灵芝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挺拔的、带着护具也依旧不减气势的背影融入暮色，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缓缓抬起手，按住自己依旧狂跳的心口。
图书馆的偶遇，思维的碰撞，以及这突如其来的、正式的邀约……
一切都在昭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以一种清晰可见的速度，滑向一个全新的、令人无比期待的方向。
他的领域，那座曾经遥不可及的“冰山”，正在向她，缓缓打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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