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的家在西边那片老城区。楼是旧的，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砖石的颜色。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常年不散的潮湿气和各家饭菜混合的味道。

他站在家门前，并没有立刻掏钥匙。门内很安静，一种过于沉重的安静。他侧耳听了片刻，才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门开了。

客厅里没有人，也没有灯光，只有电视机屏幕亮着，无声地播放着喧闹的广告，映照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隔夜的酒气。

他习以为常地换鞋，放下书包，走向自己的小房间。经过主卧紧闭的房门时，他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往那边瞥一眼。

他的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但收拾得异常整洁，书本按照高矮排列，笔全部插在笔筒里，床上没有一丝褶皱。像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孤岛。

他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驱赶走窗外漫进来的暮色。拿出作业本，却没有立刻开始写。而是从书包里又拿出那个蓝色的曲奇盒子，放在桌角，正好在灯光能照亮的地方。

他看了一会儿那个盒子，伸手，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些零碎的小东西：几枚形状奇特的石头，一支早已写不出字的旧钢笔，几张褪色的糖纸，还有……

还有一张边缘卷曲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小孩，约莫七八岁，并肩站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女孩笑得眼睛弯弯，男孩表情略显严肃，但嘴角是上扬的。

那是很多年前的江岁晚和宋昭翌。

他把那个崭新的蓝色曲奇盒子，小心地放了进去，盖好铁盒，推回抽屉深处，深吸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个重要的仪式，才翻开数学练习册。

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了下去。与此同时，江岁晚家里正是一片温暖喧腾。厨房里飘出炒菜的香气，电视里播放着新闻。

饭桌上，一家人围着吃饭，聊着一天的琐事；灯光下，饭菜的热气氤氲开来，一切都是安稳而踏实的模样。

与西边那栋旧楼里，那个在孤灯下默默书写、偶尔会抬眼看看桌角空盒子的少年，仿佛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夜里，下了点小雨。雨丝细密，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宋昭翌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他听见隔壁房门响动，沉重的脚步趿拉着拖鞋走向卫生间，接着是呕吐声和水流声。一切复归寂静后，另一种声音细细地传过来，那是一段压抑的、断续的啜泣。

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带。雨声缠绵，却盖不住那绝望的低泣。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

在绝对的黑暗和窒闷里，那声音似乎被隔绝了一些。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傍晚时分，东边那条喧闹的、洒满金色夕晖的路。那条路的尽头，是温暖的灯光，是笑着的江岁晚。

那光芒很遥远，像另一个星球传来的信号。

但他今天，尝到了那个星球的一块曲奇。真实的、甜里带苦的滋味。

他就在这滋味和隔壁的低泣声中，慢慢沉入睡眠。

by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