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心脏监护仪的规律滴答声，是黎深世界里最熟悉的背景音，它象征着秩序、生命线与绝对的控制。但此刻，这声音却像锤子，一下下敲打在他骤然混乱的神经上。

那场关于冰雪与鲜血的剧烈幻象过后，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他背靠着冰冷的书架滑坐在地，指尖还残留着那朵枯茉莉脆弱易碎的触感，以及……那彻骨冰寒与温热血液交织的、令人战栗的幻觉。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用多年来应对压力的技巧——深呼吸，清空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生理感知上：地板冰冷的硬度，窗外遥远的车流白噪音，胸腔下稳定（但稍快）的搏动。

无效。

那幅画面烙印般刻在他脑海：怀中逐渐冰冷的身躯，染血的茉莉，还有那灭顶的、几乎将他灵魂撕碎的绝望感。那感觉太过真实，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模糊的片段或梦境。

这不是简单的既视感（Déjà vu）。这是一种……记忆的 Phantom Limb（幻肢痛），仿佛他失去了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而神经末梢仍在疯狂叫嚣着它的不存在。

“黎医生？您没事吧？”

助理护士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一丝迟疑。刚才书房里的动静显然惊动了外面。

黎深瞬间睁开眼。所有外泄的情绪被强行压回冰封之下，只有过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尾泄露了一丝痕迹。他站起身，动作因紧绷而略显僵硬，但依旧稳定。他打开门。

“没事。”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平稳，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不小心碰掉了东西。3号床的术后数据报告出来了么？拿给我。”

护士被他过于冷冽的气场慑住，下意识地应了声，快步离去。

他需要工作。高强度、高专注度的工作，才能将这些荒谬的、干扰性的幻象彻底驱逐。

接下来的一天，黎深成了心脏外科中心效率的化身。他接连主刀两台高难度手术，参与了科室会诊，批阅了堆积如山的文件。他的指令清晰简洁，判断精准无误，仿佛之前那个在书房失态的人只是另一个幻觉。

同事们私下议论：“黎主任今天好像更……冷了。”

“不过帅还是那么帅，就是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更强了。”

“果然大佬的世界只有工作。”

没有人看到，在手术间隙，他靠着更衣室的铁柜，闭上眼时微微颤抖的指尖。没有人知道，当他写下“术后禁忌”时，笔尖莫名停顿，因为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黎深，我好怕疼……”

黎深正清洗着手上的消毒液泡沫，水流冰冷。镜子里，黎深的脸色疲惫。忽然，肩上一重，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靠了过来，声音闷闷的：“今天能不能不做饭了？我们叫外卖好不好？”黎深眉头下意识皱起，关于健康饮食的理论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想吃什么？” 深夜的办公室，黎深捏着鼻梁，试图驱散倦意。他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某颗星星上。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你……怕黑吗？

“啪！”钢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他烦躁地合上文件。

理性分析再次失败。这些“幻觉”非但没有被工作压制，反而因为精神的疲惫而愈发清晰活跃。它们无孔不入，细节丰富到令人心惊，伴随着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保护欲和……负罪感？

为什么是负罪感？

因为他没能保护好你？因为那场冰雪中的鲜血？

下班时间早已过去。黎深驱车回家，临空市的霓虹在他冰冷的侧脸上流淌而过。他没有开收音机，车内死寂一片。

电梯上行。数字不断跳动。

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走向自己的公寓门，而是脚步一转，来到了同楼层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前。

窗外正对着一家花店。此时花店已经打烊，但橱窗里暖色的灯还亮着，照着一盆精心打理的、开得正盛的茉莉花。

他的脚步定在原地。

血液似乎在瞬间涌向心脏，又在下一秒冻结。

就是那种花。就是那种香气。

他仿佛又听到了你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脆地喊他：“黎深！”

黎深从背后被你轻轻抱住，一双纤细的手环在黎深的腰间，脸颊隔着薄薄的衬衫贴在黎深的背上。你身上带着淡淡的茉莉清香，声音软糯：“今天手术顺利吗？我的大医生辛苦了。”黎深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这是不习惯的亲密接触。但最终，黎深没有推开，只是覆盖住你微凉的手背，极轻地“嗯”了一声。 厨房里，黎深穿着简单的家居服，正在切水果。动作标准得像在进行外科手术。你踮着脚想偷拿一块，被他用刀背轻轻格开，眼神略带警告，却在你撇嘴时，精准地将一块最甜的蜜瓜塞进了你嘴里。

那些画面不再是模糊的碎片，它们变得鲜活，带着温度、重量和气味，疯狂地攻击着他坚固的世界观。

黎深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抬起手，用力按压着剧痛起来的太阳穴。呼吸再次变得急促，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攫住了他。

这不是病。

这是一种……

“黎先生？您还好吗？”隔壁出门扔垃圾的邻居关切地问。

黎深放下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濒临崩溃的冷静。

“我很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稳得可怕，“谢谢。”

他转身，用最稳定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公寓门，开门，进去，关上。

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外界。

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下去。精英医生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世界寂静无声。

只有脑海里，那些关于“小茉莉”（你）的画面和声音，在反复播放，清晰得残忍。

他完了。

他的理性，他赖以生存的绝对秩序，正在被一些他不理解、无法控制、也无法证实的东西彻底摧毁。

而他，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因为那颗他以为只会为医学和逻辑跳动的心脏，正清晰地、剧烈地、不受控制地……为着一个虚幻的影子（你）而疼痛。

虐，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而是冰面下的暗流汹涌，是精密仪器被注入病毒后的无声崩坏，是黎深此刻，坐在一片孤寂的黑暗里，对自己整个存在产生的、翻天覆地的怀疑。

他知道，他必须找到答案。

无论那个答案，会将他引向天堂，还是彻底推向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