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

夜色如墨，将临空市吞没。黎深公寓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玄关的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耳畔只有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砰，砰，砰，敲打着鼓膜，也敲打着一片死寂。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并未因他的抗拒而消散，反而在他主动放弃压抑后，变得更加汹涌。

他看见自己正翻阅着一本厚重的医学期刊，眉头微锁。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被轻轻放在桌角，你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忙完了吗？已经很晚了。”他没有抬头，目光仍停留在复杂的解剖图上，只是喉结微动，极其自然地应了一句：“嗯，就好。你先去睡，小茉莉。”那语气里的熟稔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另一个场景猛地切入：医院的走廊，灯光冷白。你低着头，眼眶泛红，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站在你面前，沉默地看着。没有拥抱，没有温言软语，他只是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颗包装印着茉莉花图案的水果糖，略显生硬地塞进你手里。“低血糖会影响判断。”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有些冷硬，“吃了它。然后告诉我问题在哪，我们一起解决。”那一刻，他看见你抬起泪眼望着他，那眼神复杂，有失望，有依赖，最终化为一抹无奈的、带着泪光的笑意。

“一起解决……”黎深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的解决方案在哪里？面对这席卷而来的、毫无逻辑可言的“记忆”，他所有的知识和经验都苍白得可笑。

胃部传来一阵轻微的痉挛，提醒他晚饭缺席的事实。他机械地站起身，走向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矿泉水和一些基础食材，排列得如同手术器械一样整齐。他拿出鸡蛋和面条，动作精准地开火，烧水。

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眼前的不锈钢灶具。

水雾中，景象陡然变换。

不再是冰冷整洁的现代厨房。而是一个更温馨、更生活化的空间。他系着一条略显违和的格子围裙，正皱着眉头对付锅里煎着的蛋，形状勉强算是个心形，边缘有些焦糊。你踮着脚从后面探头过来，发丝蹭过他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你咯咯地笑：“黎大医生也有不擅长的事情呀？”他身体微僵，耳根不易察觉地红了，却故作严肃地关火：“营养均衡即可，外形不重要。”转身时，却精准地将那个煎得最好的“心”夹到了你的碗里。

“哐当——”

手中的鸡蛋滑落在地，蛋液溅开，一片狼藉。

黎深猛地关火，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

那不是他的记忆！他的公寓厨房从未有过围裙，他更不会做煎蛋这种低效的食物，他永远选择更节省时间的营养剂或简餐！

那个会笑会闹、会从他身后探头、发丝带着茉莉清香的你……到底是谁？！

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冲回客厅，几乎是扑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冷光屏照亮他苍白而执拗的脸。

搜索关键词：“既视感”、“幻觉”、“记忆错乱”、“创伤后应激障碍”……

大篇的医学文献、心理学研究跳了出来。他飞速地浏览着，眼神锐利，试图从这些理性的文字里找到一个能解释他现状的病理名称，一个可以遵循的治疗方案。

“大脑颞叶异常放电……” “强烈情感冲击可能导致……” “疑似平行宇宙信息干扰的假说（未被证实）……”

他的目光在最后那条荒诞不经的假说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用力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没用。

这些解释都无法涵盖那种真实的触感，那种心脏被攥紧的疼痛，那种……失去般的空虚。

他烦躁地推开键盘，起身想去倒杯水。经过沙发时，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是那本最新一期的《心脏外科前沿》，他今天刚带回来，还没拆封。

塑料封装膜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的视线落在上面，瞳孔骤然收缩。

封装膜的反光里，映出的不只是他孤独的身影。

还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你蜷缩在沙发角落里，身上盖着他的西装外套，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清浅。而他，正拿着一支笔，在那本期刊的空白处，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着一朵小小的、线条简单的茉莉花。

画得非常认真，仿佛那是比论文数据更重要的事情。

黎深猛地转身！

沙发上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皮革材质。那本期刊完好地封装着，空白处没有任何涂鸦。

幻觉。又是幻觉。

但这一次，幻觉没有立刻消失。那幅画面碎裂开来，化作无数锋利的碎片，争先恐后地刺入他的脑海——

· 手术成功的夜晚，他开车载你回家，等红灯时，你悄悄将手覆在他放在档位的手背上，他手指微僵，却没有抽开。

· 他值夜班，你在休息室等他等到睡着，他脱下白大褂给你披上，站在旁边看了很久，最终极轻地用手指拂开你颊边的发丝。

· 在“极寒领域”的Evol训练场，他操控冰雪，你在一旁鼓掌，眼睛亮晶晶地说“黎深你好厉害”，他别开脸，嘴角却压不住一丝上扬的弧度。你调皮地团了个雪球扔他，被他用更精准的冰冻能力定在半空，他挑眉看你，眼里是难得的、鲜活的无奈和纵容。

“够了！”

黎深终于失控，低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显得异常嘶哑和绝望。

他踉跄着退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深秋的冷风猛地灌入，吹散了一室令人窒息的暖昧与回忆（哪怕是虚假的回忆），也吹得他单薄的衬衫猎猎作响。

他需要寒冷，需要绝对的真实。

楼下花店橱窗里的茉莉，在夜色中依旧洁白醒目。

他看着那花，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弯下腰，几乎无法呼吸。

理性正在土崩瓦解。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这只是简单的病理现象。那些细节，那些情感，那些他黎深绝不会有的、克制又汹涌的爱意……真实得让他恐惧。

他失去了什么？

他到底……弄丢了什么？

或者说，是谁，从他严密的人生里，被生生剜走了？

夜风呼啸，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无尽的茫然和疼痛。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无垠的、冰冷的都市夜空，像一个在茫茫雪原上迷失了方向的旅人，找不到归途，也寻不到来路。

唯一的线索，只有脑海里那个带着茉莉花香、一声声唤着他名字的……

你。

而他，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虐，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绝对理性中，见情根深种，见山河破碎，见一个人，如何安静地走向一场无人知晓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