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冷风如刀，刮过黎深的脸颊，却无法冷却他脑中沸腾的混乱。他猛地关上窗，隔绝了那盆茉莉的视线，仿佛那样就能隔绝掉所有不该存在的念想。

他需要证据。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能被观测和记录的证据。

黎深快步走回书房，打开了专业的数据分析软件，调取了自己近一个月的生理指标监测记录——作为一名顶尖外科医生，他对自身健康的监控近乎严苛。心率变异度、睡眠周期脑波图、皮质醇水平……所有数据都以精确的图表呈现出来。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

一切正常。甚至比普通人更优。除了……

他的指尖停顿在几处异常的时间节点上。几次深夜，他的心率会出现短暂而无规律的飙升，伴随快速眼动睡眠期的异常延长。时间戳，恰好与他几次从那个茉莉花梦中惊醒的时刻吻合。

还有压力激素水平，在过去一周有着细微但持续的上浮趋势，与他“幻觉”出现的频率正相关。

理性数据，第一次与他非理性的体验出现了交叉。

黎深向后靠在椅背上，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眸。这不是病理性的证明，但这表明，他的身体确实对这些“入侵”产生了真实的应激反应。

他鬼使神差地，在医院的内部系统检索栏里，输入了“茉莉”两个字。

结果寥寥无几。几个名字里带“莉”字的病人，年龄和基本情况完全不符。几条采购茉莉花香型消毒剂的记录。还有……一条关于某品牌茉莉花茶作为术后舒缓饮品可行性的讨论帖，发帖人ID是……

黎深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个ID他很熟悉，是神经外科一位刚来不久的年轻住院医，性格活泼，最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记忆碎片）你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凑到他嘴边，眼睛亮晶晶地：“尝尝嘛，黎医生，都说喝这个能放松心情，你太绷着啦！”他皱着眉避开，语气是惯有的冷淡：“咖啡因和茶碱会影响神经稳定性，不建议摄入。”你撇撇嘴，自己喝了一大口，嘟囔着：“老古板……”

那个住院医的脸，和你模糊的轮廓，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

不是她。

他烦躁地关闭了检索页面，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漫上来。他就像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所有的路径都指向同一个死胡同。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是医院打来的。一场紧急车祸，多名伤者，需要他立刻回医院主持一台心脏破裂修补术。

“知道了，十分钟后到。”他的声音瞬间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和专业，仿佛刚才那个濒临失控的男人只是又一个幻觉。

手术室。无影灯。冰冷的器械。监护仪的滴答声。

这里是他的王国，是他掌控一切的地方。穿上手术服，戴上手套，拿起手术刀，他就是绝对的权威。患者的胸腔被打开，心脏微弱地、艰难地跳动着，伤口触目惊心。

黎深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如鹰。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准确，每一个动作都精准稳定。周围的医护人员在他的带领下，高效而默契地运转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手术最关键的部分，需要极精细地缝合破损的心室壁时，异变发生了。

一滴汗，从黎深额角滑落，差点滴入手术视野。旁边的器械护士立刻上前替他擦汗。

就在那一瞬间，无菌巾的气息混合着护士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猛地触发了一个极其强烈的片段——

不是手术室。是家里的客厅。你举着手指，上面贴着一个卡通创可贴，委屈巴巴地凑到他眼前：“切水果不小心划到了……”他正在看论文，头也没抬，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抓过你的手腕，仔细看了一眼，语气平淡：“浅表损伤，消毒包扎即可。下次用刀具注意安全。”说完，却并没有立刻松开手，你的手腕纤细，皮肤温热，他能感受到脉搏在他指尖下急促地跳动了几下。你小声抱怨：“黎医生，你好冷淡啊……”

他的手，握着持针器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就一下。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

但对于正在进行毫米级操作的心脏手术来说，这几乎是致命的失误。

“黎主任？”一助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微乎其微的异常，紧张地低声提醒。

黎深猛地回神。瞳孔骤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迅速调整呼吸，强迫自己将所有精神拉回到眼前跳动的心脏上。动作恢复了绝对的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加精准、快速，仿佛要用极致的专注抹杀刚才那瞬间的失神。

手术有惊无险地完成。

当最后一层缝合结束，监护仪上显示着患者逐渐平稳的生命体征时，手术室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黎深脱下手术服，手套被汗水浸湿。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洗手池。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手臂，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

他差点……他差点就因为一个荒谬的幻觉，毁掉了一个病人的生命，毁掉了他视若生命的职业操守。

那不仅仅是幻觉。

那是毒药。是能侵蚀他根基、摧毁他一切的致命病毒。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惊惶的男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心理卫生科张教授吗？我是心脏外科黎深。”他的声音透过水声，听起来异常冷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我可能需要预约一次咨询。是的，关于……一些持续的幻觉和记忆干扰问题。”

挂断电话，他依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理性告诉他，这是最正确、最符合逻辑的选择。寻求专业帮助。

但为什么，在说出“幻觉”那两个字的瞬间，心脏深处会传来那样尖锐的、仿佛背叛了什么的剧痛？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带着一点点哭腔，绝望地问：

“黎深……你会忘记我吗？”

水流声哗哗作响。

无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