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

办公室的门板冰冷而坚硬，硌着黎深的脊骨。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他眼底那点狼狈的湿意照得无所遁形。他维持着那个颓然滑坐的姿势，很久没有动。

指缝间残留的温热触感让他陌生而心惊。那是情绪彻底失控的证明，是他多年来严防死守的禁区。

小茉莉。

这三个字不再是脑海里模糊的音节，而成了一个有重量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清晰的刺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她存在过。

不是幻觉，不是病症。

他弄丢了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赖以生存的理性外壳，露出里面鲜血淋漓、他从不知其存在的柔软内核。

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伴随着助理护士小心翼翼的声音：“黎主任？10点的冠脉搭桥术前讨论，患者家属已经到了。”

黎深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所有外泄的情绪在瞬间被强行压回深处，只剩下一种过度压抑后的、极致的平静，甚至比往常更冷几分。

“知道了。”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平稳得听不出任何异样。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白大褂和衬衫领口，打开门。助理护士看到他苍白但依旧冷峻的脸，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资料给我。”他伸出手，动作流畅自然。

术前讨论，他依旧是那个权威、冷静、一语中的的黎主任。他能精准地分析病情，列出各种手术方案的利弊，用最简洁的语言安抚家属焦虑的情绪。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识像分成了可怖的两半。一半在高效地处理着眼前的医疗工作，另一半，却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回溯着那些曾经被他定义为“干扰”的碎片。

患者家属因为担忧而微微颤抖的手。——记忆里，你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口，指尖冰凉：“黎深，我害怕…” 他当时是怎么回应的？似乎是理性地分析了手术的安全性，然后生硬地补充了一句：“我会在。”

讨论到术中可能出现的风险。——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漫天风雪，你浑身是血在他怀里逐渐冰冷的画面。那绝望感如此真实，几乎让他当场失态。他必须用尽全力握紧拳头，用指甲掐进掌心的刺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每一个外在的刺激，都能精准地触发一段关于你的记忆。它们不再模糊，变得无比清晰，带着温度、气味和声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重播，凌迟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她存在过”的认知。

会议结束，家属感激地离去。黎深没有立刻离开会议室，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医院花园里葱郁的树木。

你曾经抱怨医院色彩太单调，硬是在他办公室的窗台上放了一小盆绿色的盆栽，说看着心情好。他当时觉得多余，却也没有扔掉。那盆植物后来怎么样了？好像是你离开后……枯萎了。

“离开”……这个词让他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是怎么离开的？那场风雪……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医院的档案资料室。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驱动着他。他需要线索，任何线索！

他调取了自己过去几年的行程记录、手术记录、甚至所有的论文发表和会议记录。他试图从这些客观的、冰冷的官方文件里，找出一点点关于你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像有人用最精密的手术，将关于你的一切，从他的所有公开记录里彻底抹除，干净得令人绝望。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在他冷静的眼眸深处滋生。

他不信。

黎深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这一次，他不再搜索医院系统，而是打开了公共网络搜索引擎。他的手甚至有些发抖，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临空市 意外事故 冰雪”、“天行大学 失踪人口”、“茉莉花……”……

海量的、无关的信息涌现出来。

他一条条地快速浏览，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屏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

一无所获。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几乎要将他吞没。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他精神分裂产生的臆想？难道那些刻骨铭心的感受，那些清晰的细节，全都是大脑虚构出来的？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鼠标无意间点开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本地网络相册链接，需要输入大学时代的旧账号密码。

他凭着记忆输入。

登录成功。

相册里大多是些模糊的旧照，同学的合影，校园活动的抓拍。他的手指机械地滚动着，不抱任何希望。

突然——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呼吸停滞。

那是一张角度随意的抓拍，背景似乎是天行大学医学院的某个实验室走廊。照片主角是几个勾肩搭背笑着的男生，但在画面的最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捕捉到了两个身影。

是他自己。穿着白大褂，身材挺拔，侧着脸，眉头微蹙，似乎正在听旁边的人说话。

而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女孩（你）。

你微微仰着头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笑着说什么。照片很模糊，看不清五官细节，只能看到一头柔软的发丝，和脸上浅浅的笑容。

以及，你发间别着的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茉莉花形状的发卡。

轰的一声。

黎深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那个模糊的、却无比真实的影像。

不是幻觉。

你存在过。

他们就站在同一个画面里。在那个他真实经历过的时空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冰蓝色的眼眸里，所有坚固的冰层在瞬间碎裂、崩塌，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能将他淹没的滔天巨浪。

悲伤。眷恋。恐慌。还有……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冲击。

他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原来……

是真的。

他的小茉莉。

是真的。

窗外，华灯初上，临空市的夜晚再次降临。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幽幽地照亮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和屏幕上那个隔着岁月、对他粲然一笑的你。

虐，是他在冰冷的数据海洋里绝望捕捞，最终却在一张偶然的旧照里，找到了她存在过的证据。也是他此刻，对着一个模糊的影像，偿还着那些被他遗忘的、早已刻骨铭心的思念。